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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惨叫声,如同被一双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骤然而止。那短暂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惊骇的余韵,却像淬了毒的蛛丝,黏稠而阴冷地缠绕在寂静的厢房空气中,无声地渗透进凤九歌的每一个毛孔,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战栗。

她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冰封,停止了跳动,血液逆流,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是暗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以及那声压抑着痛楚的闷哼,绝不会错!是遭遇了毒手,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针对她或者针对暗一,甚至针对他们两人的、更深层的陷阱?对方是否算准了萧无痕会派人监视她,故而设下此局,一石二鸟?

恐惧,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带着冰冷的刺,瞬间缠绕上她的脊椎。但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中带着王府特有熏香余韵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激起了灵魂深处更强的韧性。不能乱!越是危急,越需冷静!她强迫自己高速运转的大脑压下翻腾的情绪,此刻,这间看似安全的厢房,同样可能危机四伏,那泼酒的侍女匆匆离去,难保不是去而复返,或是另有同党。

行动快于思考。凤九歌纤长的手指灵巧而迅速地动作着,将被毒酒浸湿的、触感冰凉黏腻的衣袖边缘,用干净的内衬布料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包裹、压实,每一个褶皱都处理得极其谨慎,确保那致命的毒素不会有丝毫泄露,沾染到其他衣物或皮肤。完成之后,她将这一小包足以致命的证据,紧紧塞入腰间特制的、带有暗扣的隐秘内袋。同时,那枚仍在袖袋中持续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震动的银铃,被她更深地藏匿起来,紧贴着手腕,那震动如同擂鼓,敲击着她的神经。

做完这一切,她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房间最阴暗的、烛光难以企及的角落,背靠着冰冷坚硬、带着潮湿气息的墙壁,掌心紧握着那根锋利的、尖端闪烁着寒光的银簪,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实物依靠。她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被提升至极限,耳廓微动,捕捉着窗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远处宴厅隐约传来的模糊乐声、秋虫最后的鸣叫……乃至那若有若无、正被夜风快速带走的、极淡的、带着铁锈气的血腥味。

汀兰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圆睁的眼中满是惊恐的泪水,却硬生生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生怕给小姐带来任何麻烦。她背靠着门板,娇小的身躯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依旧顽强地履行着小姐的命令,竖起耳朵,用尽全部心力,警惕着门外的任何细微动静,哪怕是风吹动门环的轻响,也让她心惊肉跳。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烧红的烙铁上煎熬,漫长而充满焦灼。凤九歌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声音,以及那因紧张而略微急促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次心跳的时间,也许已历经了半生。终于,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与落叶融为一体的触地声,轻得如同幻觉。紧接着,一个压抑着的、带着明显喘息与强忍痛楚的熟悉嗓音,低低地、如同鬼魅般传入:

“小姐,安全了。属下……已处理干净。”

是暗一!他还活着!

凤九歌紧绷如满月弓弦的心神微微一弛,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庆幸,有后怕,但长期处于危机中养成的本能,让她并未立刻放松警惕。她并未开门,而是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间最隐秘的私语,清晰地传递出去:“发生了何事?伤势如何?”她需要确认情况,评估风险。

窗外沉默了一瞬,似乎暗一在努力平复紊乱的气息和伤口带来的剧痛,片刻后,他才回应,声音较之前平稳了些,但那份因失职而生的自责与懊恼却难以完全掩盖:“回小姐,方才有一名黑衣歹人,身法诡谲迅捷如夜枭,潜行至窗外,意图通过特制竹管向室内吹入迷烟。属下及时发现并出手拦截,与之交手……此人武功路数刁钻狠辣,招招搏命,且悍不畏死,见无法得手,竟毫不犹豫咬碎口中毒囊自尽,未能留下活口。属下……无能,一时不察,被其临死反扑所伤,左臂被淬毒短刃划破,所幸伤口不深,毒性似乎不强,血呈暗红,已立刻剜去腐肉,并自行封穴止血,暂无大碍。”他刻意轻描淡写了伤势,但“淬毒短刃”和“剜去腐肉”这几个字,已让凤九歌想象到那搏杀的惨烈与凶险。

迷烟?死士?凤九歌眼底寒光凛冽,如同数九寒天悬于檐下的冰棱,刺骨森然。好周密的连环毒计!毒酒不成,便是迷烟!若她方才真饮下那杯酒,此刻怕是已毒发或失态,任人宰割;若她侥幸未饮,被引至此僻静之处,这后续的迷烟便是为她准备的第二道、更为阴险的催命符!一旦中招,昏迷不醒,在这深宅后院,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万劫不复——清誉尽毁,任人摆布,甚至成为要挟凤家或达成某种肮脏交易的筹码!幕后之人,不仅要她死,更要她身败名裂,死得无声无息,价值被榨取得干干净净!

“你且隐匿,妥善处理伤口,我即刻返回宴席。”凤九歌当机立断,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她必须立刻回到众目睽睽之下,那里纵然暗箭难防,钩心斗角,却也因着无数双眼睛的注视,相对是最“安全”的地方。至于这里的残局,自然会有人来处理——或者说,她需要让该知道的人,“恰好”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看看这条被惊动的“蛇”,会有何反应。

“是。”窗外传来一声短促而坚定的低应,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随即,那微弱的气息便彻底收敛,融入夜色,仿佛从未存在过。

凤九歌再次深吸一口气,胸腔内因紧张和愤怒而翻涌的气血被强行压下。她走到房间角落的铜盆前,就着里面干净的冷水,用帕子浸湿,轻轻擦拭了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珠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努力调整着面部每一寸肌肉,让那份真实的惊悸、冰冷的杀意与翻腾的怒火尽数褪去,重新换上符合她此刻“遭遇意外”、“受惊贵女”身份的、带着些许未散惊恐、委屈懊恼与楚楚可怜后怕的神情。她走到门边,对依旧紧张得几乎要瘫软、脸色煞白的汀兰投去一个安抚兼警示的坚定眼神,低声道:“无事,镇定些,我们回去。”

主仆二人推开房门,门外夜色浓重如墨,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带着寒意的夜风中轻轻摇晃,投下斑驳陆离、明明灭灭、如同鬼影般的光影,仿佛每一片摇曳的阴影中都潜藏着窥探的、不怀好意的眼睛。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搏杀,似乎未曾在这精致奢华、井然有序的庭院中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唯有那丝被夜风几乎吹散殆尽的、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同幽灵般徘徊不去,证明着刚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幻觉。

她们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脚步看似从容平稳,实则凤九歌刻意控制着步伐,显露出几分受惊后的虚浮与无力,纤细的身姿在夜风中更显单薄,脸色也在明明灭灭的灯影下显得愈发苍白脆弱,如同上好的宣纸,惹人怜惜。途中遇到一队巡逻的、甲胄森严的王府侍卫,她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并未多看一眼,也未发一言,将受惊后不愿多言的闺秀姿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重新踏入那喧嚣鼎沸、暖意熏人、酒肉香气与脂粉味混合的宴客厅,巨大的声浪与耀眼的灯火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竟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轻微的眩晕,仿佛从阴冷寂静、杀机潜伏的地狱边缘,骤然回到了这片浮华喧嚣、醉生梦死的人间。席间大多宾客仍沉醉于酒酣耳热、歌舞升平之中,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似乎无人察觉后院那短暂却足以致命的风波。只有少数几道格外敏锐或别有居心的目光,在她踏入厅门时,似有意似无意地、如同精准的探针般,掠过她更换后的那身更为素净的浅碧色衣裙,以及她那张缺乏血色、我见犹怜的脸。

凤老夫人与凤长渊见她安然归来,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但眼底深处那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忧虑,愈发沉重。凤九歌回到座位,迎上祖母和父亲无声询问的、充满了关切与探究的目光,递去一个细微的、示意“暂且安心,容后细禀”的眼神,随即乖顺地垂眸坐下,长睫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完美地掩盖了眸中那片冰封雪原下的冷静审视与飞速盘算。

她必须将毒酒之事,告知萧无痕。

这并非简单的告发或求助,而是基于当前险恶局势必须的警示与潜在的合作试探。对方敢在镇北王府的核心夜宴上,在他萧无痕的眼皮子底下,动用如此烈性诡异、前所未见的混合剧毒,其嚣张气焰与狠辣手段,已是对他这位主人权威的公然挑衅与赤裸裸的践踏!无论下毒者的首要目标是她凤九歌,还是意在挑起凤家与镇北王府之间更深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甚至最终指向萧无痕本人,他都绝无可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必须彻查,也必须给出回应。而借助他的力量,借助镇北王府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与雷霆手段,无疑是目前查出蛛丝马迹、揪出幕后黑手最快、最有效的途径。

她在等待,如同最有耐心的猎手,蛰伏在喧嚣的伪装之下,等待着那个稍纵即逝的、能够单独交谈的时机。

机会,很快在喧闹的缝隙中浮现。宴席已近尾声,气氛愈加热络混乱,不少官员已是酒意上头,面红耳赤,离席走动,互相勾肩搭背地敬酒寒暄,场面略显嘈杂失序。萧无痕虽仍高踞主位,宛若定海神针,稳坐如山,但也终于起身离席片刻,似是前往更衣,玄色的身影消失在侧门的帘幕之后。

凤九歌看准他返回时,必经的那条连接侧厅与主宴厅、相对僻静、光线略暗、两旁陈列着兵甲架与猛兽皮毛装饰的廊道。她端着一杯早已凉透、毫无热气的清茶,状似无意地、姿态袅娜地迎了上去,在恰到好处的、既能低声交谈又不显逾矩的距离停下,微微屈膝,姿态恭谨却又不失世家女的风范,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水面:“王爷。”

萧无痕的脚步应声而顿。玄铁面具下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淬了寒冰的箭矢,淡漠地投射在她身上,带着惯有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的审视与令人窒息的疏离,他没有开口,甚至连一个询问的音节都未曾发出,只是静待她的下文,那沉默本身就如同一种无形的压力。

凤九歌抬起眼眸,清澈的眼底恰到好处地映出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源自后怕的余悸,以及超越她年龄与外貌的、沉甸甸的凝重。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彼此能清晰听闻,字句却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清晰而有力:“王爷,方才臣女于更衣厢房处,所遭泼洒之酒液……恐非意外。”她略作停顿,敏锐地捕捉到萧无痕眼神瞬间的凝滞,以及周身那骤然下降、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的低温,才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落玉盘,“那酒中,被人下了极为阴狠诡谲、前所未见的混合剧毒,性质猛烈,若非机缘巧合,未能入口,只污了衣袖,此刻臣女恐已无法站在此处与王爷说话。”

她的陈述简洁、清晰,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与情绪渲染,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而狠辣地直刺事件最核心的致命之处,将最血腥的事实,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萧无痕周身那原本就冷峻凛然的气息,在这一刹那,仿佛化为了实质的、呼啸着冰雪的寒冰领域!无形的、沉重的威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疯狂扩散,连廊道中原本缓缓流动的空气都似乎被瞬间冻结,变得粘稠而沉重,几乎令人无法呼吸。他并未立刻追问细节,脸上那张玄铁面具也一如既往地隔绝了所有可能的表情变化,但那双唯一暴露在外的、深邃如同万年寒潭的眼眸,却如同骤然掀起了狂暴风雪的极地之夜,冰层碎裂,底下是汹涌的、足以湮灭一切的怒意与凛冽杀机!那是一种属于绝对上位者、执掌生杀大权、领域被侵犯、权威被公然挑战时,才会迸发出的、内敛到了极致、却也恐怖到了极致的愤怒,仿佛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

他深深地凝视着凤九歌,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剥开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审视她话语的真实性,权衡她此举背后的所有意图、算计与利弊。那审视短暂却极其沉重,仿佛过了漫长的一世纪。片刻的死寂之后,他才用那仿佛淬了万载寒冰、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声音,同样低沉地回应了三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重若山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知道了。”

没有质疑真伪,没有追问证据,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只有这简短的、冰冷的三个字,却仿佛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于他心中已然下达了某种无声的、迅疾如风的格杀令,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这简单的回应,比任何长篇大论的保证或追问,都更能体现他此刻的决心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说完,他不再有片刻停留,甚至未曾再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传递信息的媒介,径直从她身侧走过,带起一阵冷冽的、带着松香与铁锈气息的风,重新回到了那片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虚伪繁华之中,瞬间恢复了那副俯瞰众生、冷硬漠然、掌控全局的姿态,仿佛方才那短暂而危险的交集,只是夜色中一个微不足道、转瞬即逝的插曲。

但凤九歌知道,她投下的这颗关于剧毒的石子,已经在他深不见底的心湖中,激起了巨大的、汹涌的涟漪。镇北王的领地,绝不容许他人如此肆无忌惮地投放致命的毒饵,这已触及了他的底线。

接下来的时间,凤九歌始终保持着最高度的警觉。她不再轻易碰触席上任何饮食,连侍女重新斟上的、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也只是端起细腻温润的白瓷杯盏,借着宽大衣袖的巧妙遮掩,以唇极其轻缓地触碰一下微烫的杯沿,做做样子,并未真正饮下。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似柔弱无害,如同一株需要庇护的菟丝花,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描着席间每一张或真诚或虚伪的面孔、每一个看似随意却可能暗藏玄机的动作、每一句夹杂在喧闹中的、看似无心的交谈。

二皇子依旧风度翩翩,言笑晏晏,与周遭官员应酬自如,举手投足间尽显天家气度,只是偶尔投向她的目光,深处那抹算计与探究,愈发深沉难测,如同隐藏在云雾后的毒蛇,耐心等待着下一次攻击的时机。怡亲王则早已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超然物外的姿态,闭目养神,手中缓慢捻动着一串乌木念珠,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阴谋与杀戮都与他无关,之前因那颗蕴含前朝秘辛的珍珠而瞬间的动容与震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早已沉没无踪,未留下丝毫涟漪。其他宾客,大多依旧沉浸在宴饮的欢愉与麻痹之中,醉眼迷离,笑语喧哗,对潜藏的暗流一无所知。

然而,凤九歌却凭借其过人的敏锐,察觉到宴席间侍奉的侍女与仆从,似乎在不经意间悄然更换了几张训练更为有素、眼神更为警惕的生面孔,他们的行动举止更为谨慎规矩,斟酒布菜的动作一丝不苟,眼神却偶尔会飞快地扫过席间某些特定人物。王府侍卫巡逻的路线与频率,也在无形中变得更加密集且富有针对性,经过廊下时的脚步声虽轻,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如同逐渐拉满弓弦般的张力,弥漫在看似和谐融洽、宾主尽欢的宴会气氛之下,仿佛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终于,在一片虚浮的繁华与暗藏的机锋中,这场危机四伏、波折不断的镇北王府夜宴,落下了帷幕。

宾客们开始陆续起身告辞,言语间带着酒后的酣畅与虚伪的客套寒暄,相互拱手作别。凤长渊与凤老夫人也适时起身,面容平静,向主位上的萧无痕及一旁依旧含笑的三皇子行礼告退,言辞得体,不卑不亢,维持着首辅门第应有的风骨与礼仪。凤九歌低眉顺目,安静地跟随在父母身后,如同一个最标准、最不起眼的影子,将所有锋芒尽数收敛。

萧无痕并未过多挽留,只是依循礼节,微微颔首,冰冷的目光扫过凤家众人,算是回应,那目光在掠过凤九歌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停顿。

然而,当凤九歌随着家人步出喧闹的宴客厅,来到王府门前那宽敞却压抑的庭院,准备登上自家那辆装饰简朴却透着清贵气息的马车时,身后却传来了沉稳而极具辨识度、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压力,由远及近。

她下意识地回首,月光与门前璀璨的灯火交织下,只见萧无痕竟亲自送了出来!他高大的身影屹立在王府门前那两尊狰狞石狮之间,玄色常服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显得愈发深沉冷峻,如同暗夜本身的主宰。脸上的玄铁面具在光影交错中反射着幽冷莫测的光泽,为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不容侵犯的威严。晚风拂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迫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凛冽气场。

众多尚未离去、正在相互道别的宾客见此情形,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和交谈,或明目张胆,或小心翼翼地投来惊异、探究、审视的目光。镇北王萧无痕,这位向来冷硬寡言、权倾朝野、从不轻易假以辞色的异姓王,竟然在宴会结束后,亲自相送凤家!这本身就是一种极不寻常的、足以引发无数遐想的信号,尤其对象还是凤家这位近日来屡次处于风口浪尖、今晚更是一舞惊人的小姐。各种猜测、惊异、审视、嫉妒、敬畏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密密麻麻的丝线,交织在凤九歌周身,几乎要将她缠绕包裹。

凤长渊与凤老夫人也停下脚步,转身,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属于臣子的客套:“劳动王爷玉步亲送,臣等实在惶恐,不胜荣幸。”

萧无痕的目光并未在二老身上过多停留,他的视线,越过众人,如同最精准的锁定,毫无偏差地落在稍后一步、静立于马车旁的凤九歌身上。那目光依旧是冷的,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的积雪,带着亘古的寒意,但在王府门前辉煌灯火与清冷月辉的共同映照下,似乎又折射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难辨的微光,仿佛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悄然涌动。

他没有理会那些官场上的客套虚言,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抬起了手。他的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带鞘的短匕。那匕首长约尺余,造型古朴至极,甚至有些拙朴,鞘身是那种暗沉无光、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玄黑色,看不出具体是何等奇异的金属打造,上面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雕刻,只有一种历经无数次千锤百炼、血火洗礼与岁月沉淀后的、厚重而内敛的、返璞归真的质感,仿佛一头蛰伏的远古凶兽,收敛了所有锋利的爪牙,只余下本质的、令人心悸的危险与力量。

“凤小姐。”萧无痕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淡冷硬,听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无需任何质疑,“今日王府之内,让小姐受惊了。此物,留着防身。”

他言简意赅,没有任何解释与铺垫,甚至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直接就将那柄蕴含着无形力量与沉重意义的玄铁匕首,递到了凤九歌面前。

刹那间,王府门前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引般,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聚焦在了这柄看似毫不起眼、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玄铁匕首之上!镇北王萧无痕,竟然在如此公开的场合,在众多权贵官员的注视下,赠匕于凤家小姐!这背后的含义,足以让在场所有心思各异、老谋深算的权贵官员,在瞬间于脑海中演绎出无数种可能,掀起惊涛骇浪——是补偿她对王府遇险的安抚?是对她可能知晓某些秘密的警告?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公开的示好?还是……一种更为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性质的庇护?这柄匕首,无异于一道护身符,也像一道催命符!

凤九歌的心脏亦是微微一悸,仿佛被那匕首的冰冷气息刺中。她抬眸,勇敢地迎上他那隐藏在面具之后的视线。面具下的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幽深难测,她努力探寻,却依旧如同雾里看花,看不透其下隐藏的真实思绪。是出于王府主人对宾客在其领地内遇险的负责与补偿?是对她方才冒险传递剧毒信息的某种不便明言的回报与认可?还是……夹杂着其他更为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愿意清晰面对的、源于前世今生纠缠的微妙念头?

心念电转间,她已迅速压下翻腾的思绪与诸多猜测,面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受宠若惊,甚至还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不知所措的惶惑。她没有立刻伸手去接,而是先规规矩矩地、姿态优雅地屈膝行了一个全礼,声音清越柔婉,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得只剩下风声的夜色中,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旁观者耳中:“王爷厚赐,九歌身份卑微,本不敢受。然王爷金口玉言,垂爱至此,九歌若再行推辞,便是辜负了王爷一番维护之心,亦是不识抬举。如此……九歌拜谢王爷恩典。”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充分表达了感激与谦卑,也明确点出了是对方主动赠与,而非她有所图谋或不知分寸,巧妙地将自身置于一个无可指摘、被动接受的位置。

说完,她才伸出双手,以一种极其郑重、仿佛托着稀世珍宝般的姿态,接过了那柄匕首。

入手的第一感觉,是远超想象的沉坠!那冰冷的、坚实的、带着独特金属纹理的触感瞬间从掌心蔓延至整条手臂,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柄武器,而是一块凝聚了千载寒冰与玄铁精髓、拥有生命般的造物,带着一种沉静而磅礴的、内敛的力量感,与她纤细的手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检测到未知能量场……正在分析……能量场强度:微弱,但性质极其稳定,呈现高度惰性状态。能量属性:与绑定目标‘萧无痕’血脉气息同源率高达98.7%。效果判定:该能量场对宿主因精神高度紧张、系统能量轻微透支而产生的能量涟漪与精神波动,具有显着的安抚、梳理与平复作用。持续接触状态下,可小幅提升宿主精神集中度,缓解神经疲劳感,对抵御部分低层级精神干扰有一定辅助效果。)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中冷静地响起,让凤九歌心中再次掀起波澜。与萧无痕血脉同源的奇异能量场?这匕首,绝非寻常凡铁!它本身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一种力量的延伸,一个活着的、与他紧密相连的证明!

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极其轻缓地拂过匕首的柄部。那里,除了为了增大摩擦力而精心雕刻的、细密而富有某种古老韵律的、仿佛某种未知文字的暗纹之外,还镶嵌着一颗材质特殊、颜色暗沉近乎墨黑、毫不起眼的宝石。那宝石毫无璀璨光泽,质朴无华,但指尖触碰上去,却有一种奇异的、温润如玉而非冰冷金属的质感,与她袖袋中谢云舟所赠的那枚能预警万毒的银铃的材质,隐隐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难道这宝石,也出自药王谷?或者,与那种锻造银铃和这颗宝石的、拥有奇异特性的未知材质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萧无痕与神医谷,或者与那种神秘材质背后代表的势力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不为人知、深藏不露的关联?

这些疑问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飞速掠过,激起圈圈涟漪,却没有在她平静无波、带着恰到好处感激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稳稳地握着那沉甸甸的匕首,仿佛握着某种承诺与力量,再次向萧无痕微微躬身,声音坚定了一分:“九歌,多谢王爷厚赐。”

萧无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外表,看到了她内心深处那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在绝境中一次次淬炼出的、异常坚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狠厉的反击内核。他并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曾给予周围那些屏息凝神的看客,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利落转身,玄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冷硬而决绝的弧线,不再理会身后那些探究、猜测、敬畏、嫉妒交织的、如同蛛网般的目光,径直返回了那象征着无上权势与重重神秘的王府深处,高大的身影很快被那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朱门吞噬,消失在浓郁的阴影里。

直到他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在门内,王府门前那凝固般、落针可闻的气氛才仿佛骤然解冻。细碎的议论声、压抑的抽气声、杯盏轻微碰撞声重新响起,如同潮水般涌来,所有人的目光依旧有意无意地、带着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扫过凤九歌,以及她手中那柄此刻显得格外扎眼、仿佛在无声宣告着什么的玄铁匕首。

凤长渊与凤老夫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层次的担忧。但他们深知此处非谈话之所,四周耳目众多,凤长渊只是上前一步,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催促道:“九歌,时辰不早,上车回府吧。”

“是,父亲。”凤九歌温顺应道,握着那柄沉甸甸、冰冷却隐隐传来奇异安抚感的匕首,在汀兰的小心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车角悬挂的一盏琉璃小灯散发着朦胧而温暖的光晕。随着车帘落下,彻底隔绝了外界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凤九歌一直挺得笔直、如同青松般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轻轻靠在了柔软舒适的车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许久、带着铁锈味的浊气。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那冰冷而粗糙、带着独特质感的玄铁匕鞘,感受着那微弱的、与萧无痕同源的能量场如涓涓细流、如春日暖阳般缓缓抚平她因高度紧张、生死一线而略显紊乱的心绪与系统中那些因过度运算而产生的细微能量涟漪,一种奇异的、略带安心的、仿佛找到了某种临时依靠的感觉,悄然在心底滋生,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

今日之局,可谓步步惊心,杀机环伺,险象迭生。幕后黑手的肆无忌惮与手段之层出不穷、狠绝毒辣,已然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料。这柄匕首,其意义早已超越了一件简单的防身兵器。它是萧无痕的一种明确态度,一个强有力的、公开的信号。它宣告着,在某种程度上,他认可了她方才传递的关于剧毒信息的价值,并且,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的方式,将她暂时划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之内,置于他的羽翼(或者说监控)之下——无论这种庇护是出于利益考量、对挑衅的反击,还是夹杂了其他更为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必理清的因素。

一种微妙的、脆弱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建立在共同面对的危机与潜在利益之上的同盟感,在两人之间,于这刀光剑影、毒计重重的夜晚,悄然缔结。尽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前世血海深仇的阴影与今生重重叠叠、难以化解的猜疑与算计,但此刻,这柄冰冷匕首所带来的,确乎是一丝难以言明的、超越了纯粹利用与算计的……维护之意。这让她在复仇与赎罪的漫漫长路上,似乎看到了一点并非全然孤身奋战的光亮。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辘辘声响,载着她驶离这座今夜充满了危机、转折与意外收获的王府,朝着凤府的方向,在沉沉的夜色中行去。

然而,当马车在凤府那熟悉的、气派而不失雅致的大门前稳稳停住,凤九歌扶着汀兰的手,踏着脚凳走下马车时,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庭院深处,却蓦地定住——祖母所居的寿安堂方向,此刻竟依旧透出明亮的、与周遭沉睡的黑暗格格不入的灯火!在这万籁俱寂、月已西斜的深夜,那一点固执地亮着的暖黄光晕,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引人深思,仿佛在无声地等待着什么,或者说,预示着什么。

父亲凤长渊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眉头微蹙,看向凤九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深沉的关切:“你祖母定然是心中牵挂,未能安寝。你且去一趟寿安堂,亲自向她报个平安,详细说说今晚之事,也好让她老人家彻底安心。”

“是,父亲。女儿这就去。”凤九歌垂首应下,心中却如明镜一般,清澈见底。祖母深夜不眠,灯火相候,绝不仅仅是为了听一句轻飘飘的“平安”二字。今晚王府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萧无痕那石破天惊的公开赠匕,必然已经以某种渠道传回了府中,祖母此刻,恐怕正怀着满腹的疑问、担忧与更深远的筹谋,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她辞别父亲,带着汀兰,穿过被清冷月色笼罩、树影婆娑的寂静庭院。夜露微凉,无声地打湿了裙摆,空气中弥漫着夜来香过于浓郁的、甜腻的芬芳,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沉重与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越是靠近寿安堂那扇熟悉的、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院门,那股强烈的、仿佛暴风雨前夕低压般的预感便越是强烈,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寿安堂外一片死寂,连往常夜间巡逻的婆子都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心腹的、面容沉肃的老婆子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守在廊下的阴影里,见到她来,无声地躬身行礼,眼神交汇间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凝重,并未出声通报。凤九歌示意汀兰在外间等候,自己则放轻脚步,如同猫儿一般,缓缓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带着陈旧檀香气息的房门。

室内,只在内间临窗的暖榻旁点了一盏光线昏黄、仅能照亮方寸之地的羊角宫灯,将房间的大部分区域都笼罩在朦胧而深沉的阴影里,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凤老夫人并未如往常般在佛龛前诵经祈福,寻求心灵的宁静,而是独自端坐在临窗的紫檀木暖榻上。她穿着一身深青色暗纹锦缎常服,料子华贵却颜色沉黯,仿佛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昏黄跳跃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泽。手中那串陪伴了她数十年的、油光润泽的紫檀佛珠,正被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以一种恒定不变的节奏缓缓捻动,发出细微而规律的、令人心安的摩擦声。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那双历经数朝风云、看尽世情变幻、洞悉人心诡谲的眼眸,如同两口古井深潭,不见波澜,直直地看向凤九歌,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洞悉世事的清明与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往事的凝重。

“祖母。”凤九歌上前几步,在榻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夜已深了,寒气重,您怎么还未安歇?当心身子。”她的话语中带着真切的关怀。

凤老夫人没有立刻回答,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她身上缓缓扫过,如同最精密的扫描,最终停留在她手中那柄与周身温婉气质格格不入、散发着冰冷煞气的玄铁匕首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那目光复杂难辨,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与一种历经沧桑、看透起伏后的沉静:“回来了?身上……没沾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她的话语意有所指,既指那可能的毒药,也指那无形的麻烦与杀机。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凤九歌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温顺如水:“劳祖母挂心,一切安好,只是虚惊一场。”她将匕首轻轻放在榻边的矮几上,那玄黑的颜色在昏黄光线下愈发显得沉郁。

凤老夫人沉默了下去,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沟壑、记录着无数风雨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摇曳不定的阴影,使得她的表情愈发显得高深莫测,难以揣度。她抬起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朝着角落阴影里,轻轻挥了挥。侍立在那里、如同融入背景般毫无存在感的老嬷嬷立刻心领神会,无声无息地、如同鬼魅般退了出去,并细心地将房门从外面紧紧掩上,确保内外彻底隔绝,不留一丝缝隙,也隔绝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窥探。

室内顿时只剩下祖孙二人,空气中弥漫的陈年檀香似乎也因为这份寂静而变得浓郁粘稠起来,气氛沉凝得几乎令人窒息,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凤老夫人终于放下了手中一直捻动不休的佛珠,那双看透世情、洞察人心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尺规,丈量着凤九歌的每一分细微表情、每一次呼吸的起伏,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沉重地敲在凤九歌的心上,回荡在寂静的夜里:“今晚这镇北王府的夜宴,怕是宴无好宴,风波迭起,步步杀机吧?”她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

凤九歌心知,在祖母这般历经三朝、智慧如海的人物面前,任何刻意的隐瞒与粉饰都是徒劳且愚蠢的,反而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她略一思忖,便简略地将宴席上被二皇子党羽强行要求献艺(隐去了利用系统计算珍珠轨迹的细节),以及后来更衣时遭遇“意外”泼酒(隐去了银铃预警和具体毒物分析)和窗外歹人袭击之事(隐去了暗一的确切身份和伤势详情),选择性地、有所保留地叙述了一遍。她着重强调了自己凭借过往教训培养出的敏锐直觉察觉酒水有异,以及萧无痕后续赠匕以示安抚(或者说警告?)的举动,将自身置于一个被动应对、机智周旋的位置。

凤老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大地上的裂壑,在摇曳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影下显得愈发深邃,如同刻满了往昔的密码。直到凤九歌话音落下,她才几不可闻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一种“果然如此”、“该来的终究躲不过”的、沉重的宿命感。

“树欲静,而风何曾止息过……这京城的风,是越刮越烈了……”她喃喃自语,目光变得悠远而空蒙,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望向了那波澜诡谲、血色弥漫的过去,以及更加凶险难测、迷雾重重的未来洪流,眼神中带着一丝追忆,一丝怅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

她缓缓伸出手,颤巍巍地,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姿态,探入暖榻内侧一个极其隐蔽、毫不起眼的暗格之中,摸索了片刻,枯槁的手指触碰到某物,然后,取出了一个半旧的、颜色已经洗得发白、边角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的深蓝色锦囊。那锦囊用料普通,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廉价的棉布,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简单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图案古拙的如意云纹,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土气,与凤老夫人平日所用之物的精致华贵格格不入,仿佛是从某个被遗忘的旧物箱底翻找出来的。

凤老夫人将这看似平凡无奇、甚至有些落魄的锦囊,郑重其事地、如同托付着身家性命般,递到凤九歌面前,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与凝重,甚至隐隐透出一丝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般的决绝,那眼神,仿佛在完成一个传承了许久的、至关重要的使命。

“九歌,过来,拿着。”

凤九歌依言上前,伸出双手,极其恭敬地、带着一种莫名的虔诚,接过了那个轻飘飘的锦囊。入手极轻,轻飘飘的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里面似乎只装着一些干燥的、细微的、如同香料或药末般的物体。

凤老夫人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双饱经风霜、看透生死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异常明亮而锐利、仿佛回光返照般的光芒,她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她极大的心力,蕴含着无尽的嘱托:

“百花宴,转瞬即至。那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群狼环伺,各方势力纠缠角逐,比之今夜王府,只会凶险百倍,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最后的力量,继续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铁律般的决断:

“此物,你需贴身收好,谨慎藏匿,非到万不得已、生死悬于一线、再无他路可走之际,绝不可动用!记住,是绝不可!轻易示人,恐招致杀身之祸,甚至……牵连整个凤家!”

凤九歌握着那轻若无物、却仿佛重若泰山的锦囊,感觉掌心滚烫,仿佛托着的不是一个小布袋,而是千钧重担,是祖母沉甸甸的期望,是凤家未来的某种可能,也是一个未知的、可能带来毁灭的潘多拉魔盒。她抬头,迎上祖母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指本质的眼眸,从那里面,她看到了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源于血脉亲情的担忧与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托付后事般的寄托与决然。她挺直脊梁,仿佛一株在风雪中傲然挺立的青竹,郑重地、清晰地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与不容动摇的承诺:

“是,祖母。九歌谨记于心,必不负祖母所托,非至山穷水尽、性命攸关之绝境,不动此物。必竭尽全力,护自身周全,亦护凤家安宁。”

她不知道这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锦囊之中,究竟藏着怎样惊天动地的秘密,或是拥有何等逆转乾坤、决定生死的力量,能让智慧深沉的祖母如此慎之又慎,甚至流露出一种交代后事般的决然与悲壮。但她明白,这是祖母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她前路遍布的荆棘与深渊之上,在她独自面对的腥风血雨之中,铺设下最后一道,或许也是唯一一道能够绝处逢生、扭转败局的保险,或者……是一张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底牌。

今夜,她收获了一柄蕴含着神秘能量、代表着镇北王复杂态度与潜在同盟的玄铁匕首;此刻,她又接过了祖母给予的、承载着未知力量、殷切期望与沉重责任的保命锦囊。

前路,依旧被浓雾与血色笼罩,杀机四伏,魑魅魍魉潜行,明枪暗箭难防。但她的手中,似乎也因此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可供依仗的力量与底牌,以及一份必须活下去、必须赢下去、为了赎罪也为了守护的责任与信念。

将锦囊小心翼翼地、牢牢地贴身藏于最隐蔽、最不易被察觉的贴身衣物之内,与那冰冷沉坠的玄铁匕首分开放置,凤九歌再次抬眸,望向窗外那沉沦的、仿佛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浓稠夜色。

百花宴……那即将由皇后亲自下旨、名动京华、却也注定暗潮汹涌的百花宴,那即将拉开帷幕的,究竟会是一场怎样席卷一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腥风血雨?而她,手握匕首与锦囊,又该如何在这乱局之中,破开迷雾,杀出一条生路,完成她的救赎,守护她所在意的一切?

夜色,愈发深沉了。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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