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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碌碌行驶在返回京城的官道上,车轮碾过不甚平整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打破了午后山林的静谧。车厢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抹凝重的沉思。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叩,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张匿名纸条粗粝的质感,以及将其凑近香炉时,火舌舔舐边缘带来的微弱灼痛。

这纸条,来得太过蹊跷,时机精准得令人心惊。恰在她于慈心庵那场精心编排的“月下独白”,将内心“脆弱”与“迷茫”刻意展现在暗一视野之后,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急不可耐地抛出了诱饵。她几乎能肯定,这绝非萧无痕的手笔——那位镇北王若存心试探,手段只会更凌厉霸道,不容回避。那么,剩下的可能,便指向了那双始终隐在凤府锦绣帷幕之后,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着她前世今生的阴影——苏清婉,以及她背后那只可能存在的、来自二皇子萧无玉的黑手。

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利用她刚刚表演出的“不安”与“困惑”,引诱她步入险境。城南废弃土地庙?那种地方,正是杀人越货、制造“意外”的绝佳场所。一旦踏入,等待她的,或许是无声无息的绑架,用以挟制凤家;或许是精心策划的“意外”,让她这个碍眼的绊脚石彻底消失;最不济,也能坐实她“行为不检”、“私会外人”的罪名,将她本就因前世恶名而摇摇欲坠的声誉,彻底打入谷底。

赴约?那是自寻死路。

但她凤九歌,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既然有人费心搭好了戏台,布好了迷阵,她若不顺势登台,唱一出让对方意料之外的好戏,岂非辜负了这番“盛情”?只不过,这出戏的舞台、剧本、乃至观众,需得由她来重新裁定。

回到凤府时,日头已微微西斜。高耸的朱漆大门在阳光下反射着沉黯的光泽,门前石狮威严肃穆,依旧是离去时的显赫模样。踏入府门,穿过层层叠叠的抄手游廊,庭院深深,草木葳蕤。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的繁华之下,她却敏锐地感知到那无声涌动的暗流。苏清婉那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下隐藏的算计,下人们恭敬垂首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揣测,都让她如同置身于一张无形却步步杀机的巨网之中。

她先是去了主院向养母林氏请安。林氏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做着针线,见她回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她微微垂眸,言语温顺地回禀了慈心庵“静心祈福”的经过,神态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尚未完全驱散的“倦怠”与“轻愁”。

“瞧着脸色还是不太好,”林氏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眼中满是慈爱与担忧,“可是在庵中没休息好?还是身子有何不适?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劳母亲挂心,女儿无碍,只是有些乏了,歇息一晚便好。”她顺势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浅笑,反手握了握林氏温暖的手,“让母亲担心,是女儿不孝。”

林氏见她确实不像有大碍的模样,只当是小姑娘家心思重,又受了惊吓,便也不再深究,温言安抚了几句,叮嘱她好生回去歇着。

从主院出来,夕阳的金辉已为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暖融的边。她并未直接回自己所在的“听雪轩”,而是刻意屏退了身边跟着的大部分丫鬟仆妇,只留下一个年纪尚小、性子憨拙、不甚起眼的三等丫鬟在身边伺候,仿若一时兴起,信步朝着府邸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时值初夏向晚,阳光收敛了午时的炽烈,变得温存而明媚,透过扶疏的花木枝叶,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后花园中,正是百花竞艳之时,芍药秾丽,蔷薇攀架,蜂蝶忙碌地穿梭其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池占据园中大半视野的碧水,水面如镜,倒映着湛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絮。池中,初荷已绽开羞涩的粉白尖角,于田田荷叶间探出头来,亭亭净植。数尾色彩斑斓的锦鲤,披着日光织就的华裳,在碧波与翠盖间悠然摆尾。

她知道,那位特殊的“观众”,早已就位。无需耗费系统能量进行扫描,那种被冰冷而专注的视线牢牢锁定的、如同被暗处毒蛇盯上的细微悚然感,自踏入后花园的范围起,便如影随形。暗一,萧无痕麾下最出色的影卫之一,他果然紧随不舍。对于凤府内部的守卫布局、最佳观测与隐匿点位,她前世身为掌家夫人时早已烂熟于心。此刻,他定然藏身于西北角那片嶙峋奇崛、洞窟密布的“玲珑”假山群中某处天然形成的阴影里,如同最富耐心的暗夜猎手,收敛了所有声息,等待着她的下一步举动。

戏台已备,观众已至,她这出精心编排的“独戏”,是时候开锣了。

她从小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精巧的紫砂小罐,里面盛着碾碎的鱼食粉末与细小颗粒。示意小丫鬟退到回廊入口处的月亮门旁等候后,她方转过身,微微俯身,倚靠着冰凉的红漆栏杆。纤纤玉指从小罐中捻起一小撮鱼食,却并未立刻投下,只是悬在清澈的水面之上,目光空茫地凝视着池中因感知到食物气息而迅速聚拢过来的、色彩绚烂的锦鲤。夕阳的余晖在她浓密卷翘的长睫上跳跃闪烁,投下两排小小的、如同蝶翼般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掩住了她眼底深处那流转不息、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算计光芒。

【小镜,启动基础情绪感知功能,扫描范围限定在我周身三十丈内,锁定最强生命体反应方位,分析其情绪波动。】她在心中冷静地下达指令。

【指令确认。基础情绪感知启动,能量消耗极低,可忽略不计。扫描进行中……已检测到单一高强度、高聚合度生命体能量反应,确认为目标人物,位于西北方向假山群‘玲珑窟’内部偏东侧方位。情绪波动频谱实时分析……初始状态:高度专注,冷静,评估为影卫标准工作状态。当前状态:出现轻微困惑波动,伴随有极其微弱、但可辨识的同情共鸣信号。感知周期结束。】

脑中响起系统精灵小镜那毫无感情起伏、却清晰精准的反馈。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些许。果然在那里。而且,她尚未正式开演,仅仅是通过姿态与氛围的营造,那番“迷茫脆弱”的预设印象,便已开始悄然拨动暗一那颗冷硬如铁的心弦了。

她开始对着池中那些看似无忧无虑、只知争抢食物的锦鲤,用一种唯有近距离方能听清、带着几分飘忽沙哑与倦怠的嗓音,喃喃低语。这声音控制得极有分寸,不大不小,恰好能借着傍晚微醺的暖风,清晰地送入假山那个方向,却又如同耳语般,让远处月亮门下候着的小丫鬟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微动,而无法听真切具体内容。

“你们这些小家伙……倒是活得简单快活……”她的声音里浸染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羡慕,以及更深沉的、仿佛源自灵魂的疲惫,“每日里只需在这方寸水池中嬉戏漫游,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饵食,便可心满意足……何等自在……”

她刻意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努力平复某种翻涌的情绪。悬着的手指轻轻一颤,几粒细小的鱼食簌簌落下,瞬间在水面激起细小的波纹,引得数条最为机敏的锦鲤迅速摆尾冲上,红白金三色交织的身影在水中划出流畅的弧线,搅碎了一池平静的倒影。

“而我呢……看似是风光无限的首辅府嫡小姐,锦衣玉食,仆从环绕……可谁又知道,我连昨日为何会收到那样一份来自镇北王府的‘厚礼’,都想不明白,参不透彻……”她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挚的困惑,眉头微微颦起,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围场……我明明……从未踏足过那片皇家猎苑啊……王爷他,究竟为何要以此为由?那柄匕首……”

提到“匕首”二字时,她的声音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无法作伪的后怕与惊悸,单薄的肩膀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玄铁短匕的冰冷阴寒之气再次穿透时空,萦绕在她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感到通体生寒。“那般沉重,那般冰冷……上面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诅咒,只看一眼,便让人心底发毛,夜不能寐……他……他是不是……极其厌恶我?甚至……恨不得我死?可我与王爷,在此之前,分明是毫无交集,如同陌路啊……”

她抬起一只手,用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然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语气里充满了更深切的迷茫与不安,仿佛置身于浓雾之中,找不到方向:“这深深府邸之内,朱墙内外,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我?又有多少人,如同看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折子戏一般,带着或明或暗的笑意,等着我下一刻就行差踏错,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有时候,被这些无形的视线包裹着,真觉得……胸口发闷,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说到这里,她的话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终于难以抑制的怨怼与寒意,微微转冷,声音也压低了几分,仿佛怕被什么不该听的人听了去:“还有那些人……那些面上总是挂着无懈可击的、温柔和善笑容的人,说话永远那般滴水不漏,行事永远那般体贴周到,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与善良都集于一身……可谁又能知道,那完美无瑕的面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心肠?背地里,又是如何算计,如何将旁人视为可以随意摆弄、利用殆尽的棋子?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看着他人痛苦挣扎,是否……别有一番乐趣?”

她始终没有提及任何具体的姓名,但话语中那指向性极其明确的“和善笑容”、“滴水不漏”、“利用”、“棋子”,对于知晓内情、尤其是对苏清婉其人及其行事作风有所了解的暗一而言,无异于最精准的箭矢,直射靶心。她这是在以一种极其隐晦却又无比清晰的方式,表达着对某些特定人物的深深厌恶与高度警惕,巧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被阴谋环绕、被他人觊觎与算计的“受害者”位置。

在这场看似随性、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计算的“倾诉”中,她的谋算远不止于此。她不仅要巩固自己“因围场谢礼而惶恐不安”、“因深宅暗流而心力交瘁”的既定表象,更要借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在暗一那颗被严格训练磨砺得近乎冷酷的内心深处,进一步镌刻下“此女虽身处逆境、心怀恐惧,但其本质并非愚钝不堪,反而拥有着超乎寻常的警觉性与洞察力,并且对某些特定对象抱有清晰认知与恶感”的复杂印象。一个纯粹愚蠢、面目可憎的恶女,或许只会引来厌恶与鄙夷;但一个身处巨大漩涡中心、努力挣扎求生、似乎仍保有底线并能隐约看清部分真相的“迷途者”,则更容易引发旁观者——尤其是像暗一这样常年游走于黑暗边缘、见惯阴谋与背叛的顶级影卫——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源于本能的同情,以及在其铁律般的职业道德与个人道德判断之间产生的微妙摇摆。

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在悬崖边缘走钢丝一般,精准拿捏着“脆弱”与“坚韧”、“悔恨”与“不甘”、“迷茫”与“警惕”之间的微妙尺度与平衡。过于脆弱会显得无能,容易引人轻视;过于坚韧则会与她的“幡然醒悟”人设相悖,引人怀疑其真实性;悔恨需要源自真心才能触动人心;不甘则能恰到好处地体现她骨子里并未完全泯灭的锋芒与反抗意识;迷茫是她此刻最好的保护色与借口;而那份深植于心的警惕,则是她在这吃人的环境中赖以生存、乃至反击的唯一武器。

假山“玲珑窟”内部,一处天然形成的、光线难以企及的狭窄石缝中,暗一如同真正化作了山石的一部分,连最细微的呼吸都调整到与穿过石隙的微风同步的频率,几近于无。他穿着一身特制的、能够完美融入各种环境的深灰色劲装,脸上覆盖着同样材质的覆面,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透过那道狭窄的视野缝隙,牢牢锁定着回廊上那个倚栏低语、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晚风吹走的素衣少女。

他确实在凤九歌回府的第一时间便收到了讯息,并一路隐匿形迹,紧随其后。对于那张突然出现的匿名纸条,以他的职业素养与布控能力,自然比凤九歌更早察觉其传递过程,并早已预料到凤九歌在得知纸条内容后,必然会有所反应。他原本的预判,是她或许会设法暗中调查,或者至少会表现出更明显的不安与躁动,甚至可能调动凤家的力量。却万万没有料到,她竟能如此沉得住气,不仅没有丝毫前往土地庙的迹象,反而选择了这样一个光天化日、府中人员可能往来穿梭的后花园,进行这样一场看似毫无心机、全然发自内心的“倾诉”。

听着她那些充满了真挚困惑、不安、后怕,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深沉怨怼的“自言自语”,暗一那原本如同万年冰封湖面般的心境,再次被投入了几颗重量不一的石子,难以抑制地荡开了一圈圈愈发明显的涟漪。

她的恐惧,不似作伪。那提到匕首时,身体瞬间本能的僵硬与瑟缩,是面临致命威胁时最直接的身体反应,极难伪装。她的迷茫,也完全合乎一个养在深闺、不谙朝堂诡谲的少女,骤然被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镇北王以如此诡异难测的方式“关注”后,应有的惶恐与无措。

而她对于府中“那些笑面人”的隐晦指控……暗一的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瞬间浮现出苏清婉那张总是挂着温婉浅笑、眼神却偶尔在不经意间流泻出精光与算计的脸庞。他作为顶尖影卫,观察入微是刻入骨髓的本能,苏清婉在某些细微之处表现出的不协调与刻意,他并非毫无所觉,只是职责所在,未曾深究。此刻,被凤九歌以这种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方式点破,竟让他生出一种模糊的、被印证的恍然之感。

更让他心绪难以平静的是,她明明已经清晰地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不赴约”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却没有选择鲁莽行动或是消极逃避,而是采用了这样一种看似“软弱”、实则充满了智慧与克制的方式——在一个相对安全、可控的环境下,宣泄情绪,并极其隐晦地向可能存在的“旁观者”传达她的立场与困境。这展现出的,绝非情报中那个愚蠢冲动的草包大小姐,而是一种在逆境中努力保持理智、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的、近乎倔强的清醒与聪慧。

【她或许……真的与卷宗中所描述的那个凤九歌,截然不同。】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顽固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动摇他信念根基的困惑:如果她并非大奸大恶、死有余辜之徒,那么王爷对她那刻骨铭心、不共戴天的仇恨,究竟源于何种无法化解、不为人知的宿怨?自己此刻忠实地执行监视命令,记录下她这些看似无比真实的脆弱、挣扎与痛苦,一字不差地汇报上去,又会引来王爷怎样的反应?是更加汹涌的怒火与厌恶,还是……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一种极其细微的、属于他暗一个人、本不该存在的道德判断与怜悯,开始与他自幼被灌输、浸入骨髓的“绝对服从命令”、“不问对错只问执行”的影卫准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撕裂与碰撞感。

他握着用于记录情报的细小炭笔和特制薄绢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甚至有了一瞬间的凝滞。这份至关重要的监视记录,他该如何下笔?是纯粹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记录下她的一切言行举止,还是……需要隐晦地加入一些他自己此刻那“不合时宜”的观察与判断?

就在暗一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战,其情绪波动被系统敏锐捕捉,并从最初的“冷静”明显趋向于“困惑与同情”之际,回廊上的她,仿佛倾诉到了动情之处,亦或是被某些更深沉、更久远的记忆浪潮所淹没,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微弱,带着一种陷入遥远追忆般的飘忽与朦胧。

“……有时候,独自一人时,会觉得这偌大的凤府,实在是太大了,也太深了,像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宫,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做错事后怕被发现的细微心虚,又混合着一种成年人才有的、难以言喻的困惑,“就像……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光景,特别贪玩,有一次……偷偷避开了看守的婆子,溜进了府里那栋被明令封禁的‘藏书阁’……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爬上了顶楼……”

她微微蹙起那双远山含黛般的秀眉,似乎在努力从尘封的记忆中挖掘更多的细节,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蜷缩起来,指尖抵着冰凉的栏杆:“那顶楼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光线昏暗得厉害,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气味……我在一堆被随意丢弃、覆盖着蛛网的废旧画轴里,好像……无意间扯开了一幅,瞥了一眼……”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来描述那难以理解的事物:“那上面画的……既不是常见的山水意境,也不是工笔写意的人物,而是……很多很多复杂无比的、相互交织缠绕在一起的线条……还有无数密密麻麻、或明或暗的光点……看得久了,竟让人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心里发闷……像是……像是夜观天象时看到的星图,可那排列组合,却又古怪异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究竟会是什么图呢?又为何……会被那般珍而重之,却又弃如敝履般地藏在那种地方?”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仿佛真的只是沉浸于童年趣事的随口一提,说完便像是觉得自己想多了,有些懊恼地摇了摇头,迅速将飘远的思绪拉回,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池中因久未等到新食物而渐渐散开的锦鲤身上。然而,这番看似无心、甚至带着几分童稚气息的话语,落入暗一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在他本就波澜四起的心湖中轰然炸响!

藏书阁顶楼?凤府守卫最为森严的禁地之一?一幅连她都觉得“古怪诡异”、“不像寻常星图”的神秘画卷?

凤府作为传承数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其藏书阁内收集了无数孤本典籍、前朝档案乃至皇室赏赐的机密文书,顶楼更是传闻中堆放历代家主笔记、不宜示人之物的重要所在,等闲之人,即便是府中主子,未经允许亦不得擅入。

凤九歌童年时竟有如此机缘误入过那里?还看到过一幅连她潜意识都觉得异常、并能清晰记忆至今的奇异图画?

这看似纯属偶然、毫无价值的童年轶事,其背后可能隐藏着难以估量的信息量与巨大秘密!那幅星图,是否与前朝早已湮灭的某些秘术有关?是否与王爷多年来一直在暗中追查的、关乎其母妃遗物乃至前朝旧怨的某些线索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暗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将这条看似微不足道、实则可能石破天惊的信息,牢牢地、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最深处。

这绝对是此次监视任务中,必须列为最高优先级、一字不差重点汇报的核心内容之一!这个凤九歌身上,果然牵扯着远比他们目前所知的、更为深邃复杂的秘密漩涡!

她看似全神贯注于喂鱼,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敏锐地捕捉到了假山方向那一丝极其微弱、却因心神巨震而难以完全抑制的气息波动与几乎不可察的能量涟漪。她知道,她精心埋下的香饵,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

无论是她费尽心机构建出的“脆弱与聪慧并存”、“挣扎中保有清醒”的复杂形象,还是这看似随意抛出、实则经过反复推敲的“藏书阁星图”线索,都足以在暗一那颗被严密守护的内心,乃至通过他这条最直接的渠道,在幕后那位恨她入骨的镇北王萧无痕那里,激起远超预期的波澜与疑云。

情感的张力,在此刻达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临界点与顶峰。她的整个“表演”过程,无异于在锋利无比的刀尖之上悬丝起舞,每一分刻意展现的脆弱,都需要真实情绪的记忆作为支撑方能不显虚伪;每一句看似无心的“呓语”,其背后都经过了精密冷静的算计与推演,确保能精准命中目标。

她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暗一并非全然冷血、毫无人性的杀人工具,赌的是他内心深处,尚且残存着一丝未被彻底磨灭的、对于“真实”与“公正”的本能判断与渴望。而暗一,则彻底陷入了绝对的忠诚与萌芽的良知、冰冷的命令与鲜活的个人观察之间,那巨大而痛苦的矛盾漩涡之中,他原本坚不可摧、奉为圭臬的信念基石,正在被这个看似柔弱无助、实则谜团重重的少女,以一种润物无声却又无比强硬的方式,一寸寸地撬开缝隙,动摇根基。

矛盾,正在这午后温暖静谧的夕阳下,无声无息却又剧烈地升级、发酵。她此举,绝不仅仅是为了简单的自保和信息传递,其更深层、更隐蔽的目的,在于离间萧无痕与他最为信任倚重的影卫之间的关系。她要在暗一心中,成功地埋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去质疑王爷对她的固有定性与那看似理所当然的仇恨,是否真的完全正确无误。同时,她“未赴约”的这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无疑是对设局者的公然挑衅与蔑视,必然会彻底激怒对方,促使他们在羞愤之下,采取更加激进、也更加容易暴露自身破绽与真正目的的后续行动。

她似乎终于将满腹无处倾诉的愁绪与压力都宣泄殆尽,长长地、几不可闻地舒出了一口积郁在胸口的浊气,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连挺直的脊背都微微放松了些许。她静静地望着池中那些为了区区几粒鱼食而争先恐后、激烈争抢、将一池原本平静祥和的碧水搅动得波澜四起、水花飞溅的锦鲤,眼中最后一丝刻意维持的迷茫与脆弱,如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吹散的晨雾,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世情、看透阴谋的、冰冷的清明与锐利。

她将手中紫砂小罐里剩余的鱼食,看似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厌弃的姿态,一股脑儿全部倾倒入了池中。

“哗啦啦——”

霎时间,更多的锦鲤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红色的、金色的、白色的、墨色的……无数艳丽的身影在水中疯狂地翻腾、碰撞、挤压,形成一片混乱不堪、充满原始欲望与贪婪的喧嚣景象,激烈搅动的水花不断溅起,打湿了回廊边缘的栏杆与地面,彻底打破了这一方天地的宁静与美好。

也恰恰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宛如世间名利场缩影的背景映衬下,她那一直微微抿着的、缺乏血色的唇瓣,嘴角处,极其自然地、几不可查地向上勾了一下。那不是得到解脱的愉悦微笑,也不是看开一切的释然笑意,而是一抹转瞬即逝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冰冷刺骨、以及一种将一切尽数掌控在手中的、睥睨般的了然与淡漠。

这抹笑意,极快,极淡,如同蜻蜓点水,又如暗夜流星,一掠而过,了无痕迹。若非全神贯注、目光锐利如鹰隼、且一直紧紧锁定着她每一寸表情变化的观察者,绝无可能捕捉到。

然而,一直如同最精密仪器般死死盯着她、试图从她最细微的肌肉牵动与眼神流转中解读出更多隐藏信息的暗一,恰好将这抹与他之前所见所闻形成极致反差、冰冷得毫无人类情感的的笑意,清晰地、毫无遗漏地收入眼底!

刹那间,暗一只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却力逾千钧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连呼吸都为之骤然停顿!

那笑容……那眼神……那绝不是一个沉浸在悲伤、迷茫、恐惧与悔恨中的深闺少女,所应该拥有的表情!

那是一种……早已洞穿所有阴谋算计、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棋局、甚至带着一丝戏谑玩味与彻骨冷漠的眼神!

与他方才听到的、看到的那个脆弱无助、惶恐不安、充满自责与痛苦的凤九歌,形成了极其强烈、近乎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分裂感与颠覆性冲击!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

是那个在慈心庵月下伏案哭泣、在荷花池边倚栏诉苦的柔弱少女?

还是这个嘴角噙着冰冷嘲讽、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将人心一眼看穿的幕后布局者?

巨大的疑问和前所未有的、如同冰水浇头般的心悸感,瞬间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暗一的全部感官与思维。他之前所有因同情而产生的细微动摇,所有因个人观察判断而生的困惑与疑虑,在这一刻,都被这抹石破天惊的冰冷笑意,彻底冻结、无情击碎、碾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如同骤然坠入无边迷雾深渊般的极致警惕、骇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愚弄后的愤怒!

这个凤九歌……她到底是谁?!

她方才那番声情并茂、几乎无懈可击的“真情独白”,其中究竟掺杂了几分真实,又包裹着多少精心编织的谎言?!

如果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一场表演……那她的心机之深沉,演技之精湛,对人心把握之精准,简直到了令人匪夷所思、毛骨悚然的地步!

暗一的身体瞬间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即将离弦射出的强弓硬弩,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处于蓄势待发的战斗状态,所有的感官在极致的震惊与警惕中被强行提升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敏锐顶点。他死死地、近乎凶狠地凝视着回廊上那个已经缓缓直起身、脸上所有异常表情都已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抹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冰冷一笑,真的只是他自己因长时间高度紧张而导致的眼花与幻觉的素衣少女,试图从她身上再找出任何一丝能够佐证他刚才所见并非虚幻的破绽。

然而,凤九歌已经用一方绣着淡雅兰草的雪白丝帕,姿态优雅地、轻轻擦拭了一下她纤细指尖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与水渍。她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之前的温顺平静,甚至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情绪宣泄后的淡淡疲惫与空虚,眼神也重新变得柔和而略带忧郁,如同被蒙上了一层轻纱,将所有的锋芒与冰冷都完美地隐藏了起来,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瞬间,真的只是暗一精神高度集中下产生的荒谬错觉。

她转过身,步履轻盈而略显飘忽地朝着回廊入口处、那个一直垂首恭敬等候的小丫鬟走去,夕阳将她纤细的身影在回廊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单的影子,仿佛与这世间的热闹格格不入。

“回去吧。”她对着小丫鬟轻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宣泄后的沙哑与浓重倦意。

“是,小姐。”小丫鬟毫无所觉,恭敬地应了一声,连忙上前虚扶着她的手臂。

凤九歌微微颔首,不再回头多看那依旧喧嚣混乱的鱼池一眼,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无人知晓的、属于少女心事的、风过无痕的自言自语。

唯有假山阴影深处,依旧如同石雕般僵立的暗一,胸腔内的心脏仍在失控地剧烈跳动,巨大的震撼与混乱的思绪如同滔天巨浪,反复冲击着他多年来坚如磐石的意志与认知,久久无法平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卷特制的记录薄绢,却发现那支坚硬的炭笔,不知何时,已在绢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几乎要将其戳穿的、饱含着惊疑与混乱的黑色墨点。

是夜,万籁俱寂,月华如水,透过雕花木窗,在室内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凤九歌并未早早安歇,而是独自坐在窗前的书案旁,就着一盏明亮的琉璃灯,仔细翻阅着一本纸质泛黄、散发着霉旧气息的前朝地方志杂记,试图从那些支离破碎、语焉不详的古旧记载中,寻觅到一丝半缕关于“魂玉”亦或是那幅奇异“星图”的蛛丝马迹,尽管她内心深处明知这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窗外,夜风拂过庭院中的芭蕉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情人的低语,却更衬得这夜色深沉,危机四伏。

忽然,门外传来了几下极轻、极有规律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小姐,您歇下了吗?”是她院中掌管起居的大丫鬟汀兰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询问。

“尚未,何事?”凤九歌从故纸堆中抬起头,揉了揉略显酸涩的眉心,扬声应道。

“回小姐,松鹤堂的翡翠姐姐此刻在外间,说是奉了老夫人的命,有要紧话传给小姐。”

凤九歌心中微微一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迅速将桌案上的杂记合拢,收入抽屉,这才扬声道:“请翡翠姐姐进来吧。”

房门被轻轻推开,祖母凤老夫人身边最得力、也最沉稳的大丫鬟翡翠,脸上带着一贯温和恭谨、却不失体面的笑容,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先是朝着凤九歌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这才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奴婢给小姐请安,这么晚来打扰小姐休息,实在是老夫人的吩咐耽搁不得。”

“翡翠姐姐不必多礼,可是祖母有何吩咐?”凤九歌端坐椅上,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一丝合乎情理的疑惑,连忙虚扶了一下,温声问道。

翡翠站直身子,笑容可掬地传达道:“回小姐的话,老夫人让奴婢来传个话,请您明儿个早上辰时三刻,务必过去松鹤堂一同用早膳。老夫人说了,她刚得了一些极难得的、贡品级的雨前龙井新茶,知道小姐您素来在茶道上颇有灵性跟心得,便想着让您一同过去品鉴品鉴,顺道……也好久没跟小姐好好说说话了,老夫人心里惦记得紧。”

凤九歌闻言,立刻站起身,脸上适当地流露出惊喜与感动之色,连忙应道:“祖母如此厚爱,惦记着九歌,是九歌的福气。请翡翠姐姐回禀祖母,九歌明早一定准时过去,绝不敢耽误。”

“小姐客气了,能为您和老夫人传话,是奴婢的荣幸。”翡翠笑着又福了一礼,姿态恭谨却不过分谦卑,“那奴婢就不多打扰小姐歇息了,这就回去向老夫人复命。”

“有劳翡翠姐姐跑这一趟了。”凤九歌微微颔首,目送着翡翠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门重新合拢,室内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凤九歌却并未立刻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书案边缘光滑的木质纹理,眼中那抹伪装出来的惊喜与感动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思索与审慎。

祖母突然在夜间派人传来这样的口信,真的仅仅只是为了品一壶新茶,闲话家常那么简单吗?

是她今日从慈心庵归来后的异常状态,已经通过某些渠道传入了祖母耳中?还是这位看似深居简出、实则一直牢牢掌控着凤府大局的老人家,早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府中近来不同寻常的暗流涌动,以及……她这个孙女身上,那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掩饰的、与过往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明显亲近与考察意味的邀约,究竟是福是祸?是一场针对她的、更高级别的试探与考验,还是……一个她期盼已久的、能够真正接近权力核心、扭转命运轨迹的宝贵转机?

无论如何,这无疑是她在重生之后,第一次获得如此近距离接触这位凤家实际最高掌权者、前世被她活活气死、今生极有可能成为她最重要“人生导师”与庇护者的祖母的绝佳机会。她必须牢牢抓住,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她缓步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任由夜间的凉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抬眸望向窗外那一片沉沉的、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夜色,以及天边那轮被几缕薄云半遮半掩、散发着清冷辉光的弦月。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看似平静的凤府深宅之下,那汹涌的暗流与杀机,似乎正随着她这只意外重生的蝴蝶轻轻扇动的翅膀,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速流动、汇聚、碰撞。

明日清晨,松鹤堂的那顿早膳,注定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祖孙之间的温情茶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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