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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与一缕若有若无的草药香混杂在空气中,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彼此缠绕争斗,却又奇异般地达成了一种病态的和解,形成医疗区特有的气息。

窗外,是学院护盾过滤后的午后阳光,那光芒经过多重能量场的柔化、折射,失去了原本的锐利,变得慵懒而温和,柔软得像一捧温热的流金,缓慢地流淌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也漫过窗台,勾勒出空气中悬浮的、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微尘埃。

在这片静谧得只剩下生命体征监测仪规律滴答声的空间里,兰德斯眼皮沉重地颤动了几下。他的意识如同深海万丈之下的一艘沉船,正一点点挣脱那冰冷、粘稠、吸附力极强的黑暗淤泥,抗拒着巨大的水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不容阻止的姿态,向上浮升。

这个过程漫长而艰辛,每一寸的上浮都伴随着脱离混沌的撕裂感。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色块和光晕疯狂旋转,继而才像是焦距被一点点拧紧,缓慢地凝聚起来。

最先清晰起来的,是医疗区病房那颇具代表性、泛着柔和而不刺眼白光的金属条纹天花板,那些整齐排列的条纹内里似乎有微光液体流动,构成了某种简单的安抚性法阵基础。

“啊!醒了醒了!他醒了!”一个清晰的女声骤然响起,打破了病房的沉寂,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仿佛一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地。

这声音像是一把钥匙,进一步旋开了兰德斯混沌的意识之锁。他微微偏过头,颈部的肌肉传来一阵轻微的酸涩感。

视线逐渐对焦,他看见戴丽正俯身关切地凝视着他。她似乎一直守在这里,秀气的眉头此时像是终于得以舒展开来,不再紧蹙。那双平日里总是冷静、甚至时常带着一种审视般锐利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真真切切、毫不作伪的担忧,暖融融的目光几乎要将他包裹起来。

几乎就在他看清戴丽的同一瞬间,在他另一侧的耳边,拉格夫那个极具穿透力和辨识度的大嗓门紧跟着就炸开,猛烈冲击着他的耳膜,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哇靠!兄弟!你可算是醒了!!”

拉格夫的庞大身躯带着一股劲风几乎是整个扑过来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兰德斯小半张床。

他那蒲扇般宽厚、指节粗大的手掌,带着他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热情和几分莽撞,一把用力揽住兰德斯的肩膀,还结结实实地、毫不留情地摇晃了好几下,晃得兰德斯床架都在轻微作响,“你都躺了!知道吗!躺了快整整一天了!知道哥几个多担心吗?心跳血压倒是稳得像王八,可就是不睁眼!我们还以为你脑浆子都被那见鬼的小星星仪式给抽得干干的了呢!差点就去找霍恩海姆老头拼命了!”

“拉格!你轻点!”戴丽立刻嗔怪地拍开拉格夫那只肆无忌惮的手,发出清脆的响声,“兰德斯才刚醒,意识都没回笼,能经得起你这头蛮熊这么折腾吗?”她转向兰德斯,语气瞬间柔和下来,“兰德斯,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头晕吗?恶心吗?”

“哎呀,戴丽你就是太紧张,婆妈得跟什么似的,”拉格夫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得过分的牙齿,但还是依言收敛了些许力道,只是大手仍搭在兰德斯肩上,“霍恩海姆教授和达德斯副院长他俩轮番来看过,拍着胸脯保证了的!他就是纯粹的精神力消耗过度,像在脑子里跑了十万公里的马拉松。身体上么,屁事没有,连个油皮都没蹭破!说是只要睡饱了,补充足了,自然就活蹦乱跳!你看,这不是精神头儿挺好嘛!”他说着,又习惯性地、表达亲昵般地拍了拍兰德斯另一侧肩膀。

兰德斯被这接连的又晃又拍打弄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戴丽和拉格夫似乎都出现了重影。他深吸一口气,手臂在身下用力一撑,试图把自己从柔软的床铺里撑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手臂也有些发颤。戴丽见状,连忙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背,另一只手敏捷地将几个柔软的靠枕垫到他腰后和颈下,帮他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半坐姿势。

就在这时,额角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细微却尖锐的抽痛,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探入脑髓,轻轻搅动了一下。兰德斯下意识地蹙紧眉头,张开因干渴而有些粘黏的嘴唇,声音里带着刚苏醒时特有的沙哑和虚弱,问道:“那个事情……后来……怎么样了?”他的目光在戴丽和拉格夫之间移动,带着询问。

“哦!后来嘛?后来就顺利得很啦!简直像开了顺风船!”拉格夫抢着回答,脸上兴奋得放光,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你是没看到!达德斯副院长和老院长他们简直是神速!效率高得吓人!他们把你和副院长拼了老命带回来的那个记忆碎片——就是那个藏着‘老铸铁厂’位置的线索——精准无比地提取出来了!那玩意儿复杂得跟一团乱麻似的,据说好几个专精精神操作的教授联手使用了很复杂的仪器才把它剥开,还没损伤核心信息!”

拉格夫喘了口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现在学院卫队和镇卫府的联合人马,还有首府特地派来的皇家秘探和战斗法师高手,再加上咱们学院能调动的所有教授和精锐学生,这会儿估计全他妈挤在中央战术室里,人声鼎沸,嗷嗷叫着,就等帕凡院长最后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扑出去,直捣黄龙,端了亚瑟·芬特那个该下地狱一百次的杂碎混蛋的老窝!行动代号‘龙之怒’,听听,多霸气!帕凡院长亲自挂帅坐镇指挥!哈哈,这下可有那混蛋好瞧的了!让他嚣张!”

“这消息……确实很好。”兰德斯点点头,这个关键的进展让他精神振奋了些许,仿佛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连额角的抽痛都似乎减轻了半分。但心头始终沉甸甸地压着一件事,一件比行动本身更让他牵挂的事。他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声音也提高了一些追问:“不过我是想问……具体细节先放放……罗迪……罗迪现在怎么样了?他……他……” 那个在精神领域的虚无黑暗中彻底崩解、最终又被那不可思议的、源自未知的璀璨星光强行重塑的身影,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那瞬间的破碎与重生,带来的震撼和疑问实在太过强烈。

戴丽和拉格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眼中都闪过一抹复杂难言的情绪。戴丽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意味深长、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弧度,她轻轻摇了摇头:“那个啊……你这问题可问着我们了。具体细节,你恐怕得问他本人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期待。

她话音未落——

“少爷——!!!”

一声撕心裂肺、蕴含着巨大情感冲击力、带着巨大哭腔和破音的呐喊,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病房内刚刚积累起的片刻宁静!那声音里蕴含的激动、狂喜、后怕和某种自我宣泄,强烈到几乎形成实质性的音波!

伴随着这声呐喊的,是一阵极其混乱、跌跌撞撞、慌不择路仿佛后面有地狱三头犬在追的沉重脚步声!紧接着,病房那扇厚重的合金门被“砰”地一声狠狠撞开,门板砸在内侧的缓冲器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个身影如同彻底失控、脱轨的炮弹般猛冲进来!他的头发乱得像被狂风蹂躏过的鸟窝,东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脸上更是糊满了纵横交错的鼻涕、眼泪、汗水、灰尘和不知名的污渍,这些液体混合在一起,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狼狈不堪、深浅不一的沟壑,整张脸简直成了一幅抽象派油画。那身原本就不甚体面、料子粗糙的衣裤,此刻更是皱巴巴、脏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纹理,袖口和膝盖处甚至还带着可疑的、已经干涸的暗色污迹,活像刚从某个坍塌的垃圾堆里或者战壕泥潭中艰难地爬出来。

来人完全无视了房间里另外两个大活人,他那双布满血丝、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睛里,仿佛只剩下病床上那个刚刚坐起身、一脸惊愕的兰德斯。他几乎是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由于冲得太猛,“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结结实实地砸在冷硬的金属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闷巨响,听着都让人觉得膝盖骨要碎裂开来。他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冰冷的床沿,指甲几乎要掐进金属漆面里,仰起那张一塌糊涂、根本无法分辨五官的脸,对着彻底惊呆的兰德斯,放开了喉咙,用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力度嚎啕痛哭:

“呜呜!少爷!我的兰德斯少爷啊!呜呜呜……我这条贱命……是您捡回来的啊!呜呜呜呜……要不是少爷您……要不是您拼死坚持,不顾一切,非要把我从那鬼地方、那无边黑暗里拖出来……我早就……早就死得透透的了啊!连点渣都不剩了啊!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啊!呜呜呜呜……少爷您的大恩大德……比山高比海深!我下辈子,不,下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您万分之一的恩情啊!呜呜呜……”

这阵仗太过突然,也太过惨烈夸张。那巨大的声浪和扑面而来的悲壮气息,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声波攻击”,震得兰德斯下意识地往后猛地一缩,脊背紧紧贴上冰凉的枕头,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拉格夫那经典的口癖都不由自主地、完美复刻地脱口而出:“挖槽!你……你谁啊?!哪来的?!” 他瞪大了眼睛,上下扫描着这个哭得天地变色、风云惨淡的家伙,大脑飞速运转,却完全没法把眼前这个形象和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号。这冲击力甚至让他暂时忘掉了额角的抽痛。

“少爷!是我啊!罗迪!扎尔索·罗迪!” 地上的人听到这问话,仿佛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哭得更凶更惨了,情绪彻底决堤,一个巨大的、透明的鼻涕泡随着他剧烈的抽泣“噗”地吹了出来,挂在他鼻尖晃悠着,“您不认得我了?我是那个……那个没用的、坑爹的、差点把大家都害死的废物罗迪啊!那个在黑街混吃等死三十多年的烂人罗迪啊!”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着脸,结果反而把那些污渍抹得更均匀了,整张脸更加没法看了。

“罗……罗迪?!” 兰德斯总算从那股熟悉的、即使是在如此悲怆的哭嚎中依旧隐隐带着点底层油滑和夸张的腔调里,艰难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那个小贼的影子。

但眼前这张如同抽象艺术杰作般的脸,实在是对他认知极限的疯狂挑战。他哭笑不得,一种荒谬感冲淡了震惊,赶紧指着病房角落的洗手池方向,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命令:“你……你先去!到那边去!把脸!把你的脸擦干净!擦干净了再过来说话!快去!这是命令!” 他生怕对方再扑上来抱住他的腿痛哭。

“是!是!少爷!我这就去!这就去!” 罗迪如同接到了至高无上的圣旨,立刻止住嚎哭,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向洗手盆,一把抓起架上柔软的白色毛巾,就往自己脸上狠狠揉搓、撕扯,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跟自己的脸皮有深仇大恨,非要剥掉一层皮下来不可。水龙头被拧到最大,冰冷的水花猛烈溅起,打湿了他的前襟和头发,那条洁白毛巾则瞬间就被染得乌黑一片,污水滴滴答答落回池中。他就这样粗暴地清洗了好几分钟,几乎把整张脸都搓红了,才终于停下。

片刻后,一张虽然还布满水渍、遍布用力过猛留下的红痕、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子也通红,但总算能清晰辨认出五官轮廓的脸转了过来。只是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激动和狂热,丝毫未减。

罗迪深深吸了好几口大气,胸膛剧烈起伏,努力想平复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却又无比清晰、一字一句地说道:“少爷!整件事情的经过……副院长他们……还有这位好心的戴丽小姐、这位仗义的拉格夫先生,后来都详细告诉我了!

“要不是少爷您……在最后那要命的关头……在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救了、准备放弃我的时候,是您!是您还是没有放弃!还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榨干了最后一点精神力……甚至……甚至引动了那……那根本不可思议的、像神迹一样的星光……我罗迪,早就连魂儿都彻底散没了!连一点存在的痕迹都不会留下!

“少爷您对我,是实实在在的再造之恩!是给了我第二条命!这恩情,我罗迪没齿难忘!刻在骨头上!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是少爷您的了!您随时可以拿走!” 他说着,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膝盖一弯,眼看又要往下跪。

兰德斯看得眼角直跳,赶紧抬手制止,脸上写满了窘迫、无奈和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不自在:“停停停!别跪了!站起来说话!罗迪,你听我说。你冷静点。说实话,其实……到最后那一刻,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是怎么把你……从那种状态下拉回来的。那力量……太诡异……太超出我们所有人的理解和想象了。那根本不属于我的能力范围。你真的不用这样,不用把所有的功劳和恩情都算在我头上,更不用这样谢我。我真的受不起。”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试图纠正这个让他浑身不舒服的称呼,“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少爷’!听着太奇怪了。叫我兰德斯就行。”

“不对!完全不对!” 罗迪猛地站直身体,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某个开关,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和激动,“过程怎么样不重要!那股力量是谁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您没有放弃我!是您坚持到了最后!救命之恩就是实打实的!板上钉钉!这绝对是您的诚心感动了上天,才降下神迹把我救回来的!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大、更重的恩情了!至于少爷……” 他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兰德斯,眼神里充满了毫无杂质、近乎盲目的崇拜,仿佛在瞻仰一尊神像,“您比我在各大黑街、三教九流里混了三十多年,见过的所有自称‘少爷’、‘公子’的贵族崽子们,全都加起来!都更像真正的贵族!您身上有股劲儿……我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什么,但就是……就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真正的贵气和气度!错不了!我罗迪别的本事没有,这双眼睛看人从没走眼过!”

兰德斯被这通毫无逻辑、却又斩钉截铁的夸赞弄得更加手足无措,脸上发烧,连连摆手,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是贵族?那就更是扯得太远了!我连内城贵族区那镶金嵌银的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我家就在平民区最边上,靠着旧城墙,房子又小又破,父亲是个普通工匠,我也就是个普通学院学生,普通得扔人堆里三秒钟就找不着了……” 他努力地想把自己拉回“普通”的定位。

眼看这场面就要彻底陷入“疯狂谢恩”与“拼命推辞”的无限死循环,一旁的拉格夫抱着胳膊,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粗犷的脸上露出一种与他平日那肌肉莽夫、大大咧咧形象极不相符的、带着点粗粝哲思和故作深沉的口吻,插话道:“喂喂,打住打住!兰德斯,你这话,哥们儿我可就不能同意了。”

拉格夫踱着方步走到床边,刻意摆出一脸严肃认真的表情看向兰德斯,然后伸出粗壮得像小萝卜的手指,用力摇了摇:“听着,兄弟。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贵族,看的可不是什么狗屁血脉传承、祖上荫庇,或者他妈的住在哪个镶金嵌玉、熏香缭绕的华丽鸟笼子里!” 他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体型相配的沉重感,拍了拍自己肌肉虬结的胸膛,发出“咚咚”的轻响,“看的是这里!是看这个地方!是看他骨子里、灵魂里,有没有那种……对弱小者的悲悯!对不公的愤怒!那种他妈的发自内心与灵魂的博爱!还有那种敢为了八竿子打不着、毫无关系的弱者,就能豁出命去、与迫害他人者死战到底的勇气和担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德斯:“这些东西,这种精神,你兰德斯身上,多得都快他妈溢出来了!挡都挡不住!这,才是顶天立地、真正的高贵!比那些靠血缘和爵位堆出来的玩意儿,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懂不懂?这才是天地之间的硬道理!”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试图增加自己这番话的说服力。

拉格夫这番掷地有声、与他平时能动手绝不动脑的肌肉棒子形象形成巨大反差、甚至有点惊悚的言论一出,整个病房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落针可闻的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窗外的鸟鸣声、远处隐约的训练场操练声,似乎都被按了暂停键,安静得只剩下医疗仪器那规律而细微的、象征生命延续的滴答声,以及房间里几个人有些错乱的呼吸声。

拉格夫看着面前三人——兰德斯、戴丽、甚至包括还红着眼圈的罗迪——那副统一像是被晴天霹雳当头劈中、外焦里嫩、目瞪口呆的表情,得意地挑了挑眉,咧开大嘴,露出一个“被哥震撼了吧”的笑容,瞬间打破了刚才刻意营造的深沉氛围:“怎么样?啊?被这突如其来的深刻哲思和灵魂拷问镇住了吧?是不是觉得哥的形象瞬间就高大光辉了起来,充满了智慧的重量和思想的光芒?是不是需要对哥们儿刮目相看了?”

“……” 兰德斯沉默了足足有两秒钟,大脑才艰难地处理完这波信息冲击。他抬起手,机械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用一种混合着极度震惊、强烈无语和一丝滑稽感的语气慢悠悠地说道:“还……还好吧……主要是一时没想到……从你这副嗓门和这身肌肉里,居然还能挤出这种……听起来居然像那么回事、还能唬住人的大道理。纯粹是被你这画风突变给吓的,暂时性思维停滞而已。” 他实在没法把“深刻”这个词和拉格夫联系起来。

戴丽也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憋了半天的气,同样下意识地做了个擦拭额角的动作,一脸心有余悸和后怕:“是啊……拉格,求你下次提前打个招呼。被你吓得我情绪都断层了,思维直接跳闸,差点忘了刚才正说到哪,要讨论什么正事来着……” 她抚着胸口,似乎真被惊得不轻。

连跪在地上的罗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气氛带偏,下意识地跟着抬起脏袖子擦了把其实已经洗干净的脸,然后才猛地意识到不对,立刻又回归主题,语气变得更加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的狂热,对着兰德斯表忠心:“总……总之!兰德斯少爷就是救了我这条贱命的天底下头一号大恩人!这一点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我罗迪今天就在这儿,把话撂这儿了!从今往后,我这条命就彻彻底底交给少爷您了!任少爷驱驰!绝无二话!”

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开始数:“不管是跑腿送信、押运送货、打听消息;还是偷鸡摸狗、撬锁开溜、坑蒙拐骗;甚至是……动手打架、挡刀挡枪、背黑锅、顶罪认罚!只要少爷您一句话,哪怕就是一个眼神!我罗迪眼皮要是敢眨一下,犹豫一秒钟,我他妈的就不是人养的!是婊子养的!以后我就是兰德斯少爷您最忠诚的下属!您指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抓狗我绝不撵鸡!”

兰德斯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连连摆手,试图打断这越来越离谱的效忠宣言:“下属?打住!我自己都还是个学生,一穷二白,无职无权,要什么下属啊?这太荒唐了!学院规章也不允许啊!”

罗迪眼珠飞快地一转,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思路异常敏捷:“那……那我就做您家里的忠仆!对!忠仆!少爷您家里总有需要人打理收拾的地方吧?洗衣做饭、生火劈柴、打扫庭院、看家护院、采购跑腿,我都能干!我什么活儿都能学!” 他努力推销着自己,仿佛生怕兰德斯找不到安置他的理由。

“忠仆?” 兰德斯简直是哭笑不得,感觉话题越来越诡异了,“那就更不用了!真的!我家就我和我父亲两个人,屋子小得很,加起来还没学院一间训练室大。家务事从来都是自己动手,父亲忙他的小制作,我忙我的学业和训练,丰衣足食,简单得很,从来没请过、也根本请不起什么仆人。这个念头你赶紧打消。”

“那……那……” 罗迪锲而不舍,发挥出在黑街求生时磨练出的韧劲,绞尽脑汁,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那少爷您家族……祖上或者现在,就没有其他什么旁支亲族、远房表亲了吗?有没有需要人手帮忙照应的什么祖传产业啊、乡下田地啊、或者某个需要看守的旧仓库之类的呢?” 他试图从任何可能的角度,挖掘出哪怕一丝一毫能让自己“服务”于兰德斯的可能性,几乎是在进行一种效忠的可行性研究。

兰德斯被他这执着劲儿弄得有点没脾气,仔细地想了想,最终还是诚实地摇头:“据我所知,目前真的就我和父亲两个人。父亲……他性格沉闷,从来没跟我提过关于母亲的事情,一丁点都没有。至于有没有兄弟姐妹,或者其他亲戚,他也从不提及,好像我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家族什么的,真的谈不上,就是最普通的平民家庭。”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好的!完全明白了!” 罗迪猛地一拍自己大腿,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脸上焕发出找到终极解决方案般的光彩,“既然这样,那我就学那些皇城里、议会里的大人物家里那样!我就算成是兰德斯少爷您个人招揽的门客!对!就是门客!古时候的那种!食客三千的那种!这个身份总可以了吧?”

罗迪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天才,语速飞快:“少爷您完全不用给我支付什么薪水!也不用管我住宿吃饭!这些我自己统统都能搞定!在黑街底层摸爬滚打、挣扎求生了三十多年,这点生存本事和找食儿的能力我还是有的!绝对不给少爷您添任何经济负担!”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那件脏得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色、散发着复杂气味的破烂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外壳磨损严重、边角都露出金属底色、看起来饱经风霜的老旧个人通讯器。他用相对干净一点的袖子口使劲擦了擦屏幕,然后双手无比恭敬地、近乎虔诚地递到兰德斯面前,像是进献什么珍宝。

“少爷,您请看,这个……这个虽然破,但还能用!这里面有我的唯一通讯码。您千万千万要存好!拜托了!” 他眼神灼灼,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狂热,紧紧盯着兰德斯,“从今天起,但凡您有什么需求——不管是惊天动地、赴汤蹈火的大事,还是鸡毛蒜皮、琐碎无聊的小事——您只管联系这个号码!只要我罗迪还喘着一口气,只要这破玩意儿还有一丝信号,三十秒内,我必定回复!如果少爷您将来有什么安排,需要我去办什么事,也请您随便吩咐!千万不要客气!”

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罗迪,在地下世界、黑街暗巷里摸爬滚打、偷奸耍滑、挣扎求存了三十多年的这条烂命,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就是您的了!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哪怕您前面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亡灵大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粉身碎骨,也一定给您漂漂亮亮地、彻彻底底地办到!” 这番誓言,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忠诚,让人毫不怀疑他真的会去做。

“我现在……我……呃……” 他忽然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一身堪比流浪汉的狼狈不堪,自己都嫌弃地皱了皱眉,鼻子抽动了一下,“我这就去!立刻就去整饬一下自己!我得赶紧去找个地方洗个热水澡,把这身脏皮扒了,换身哪怕旧点但干净能见人的衣服,把头脸胡子也都好好弄弄干净!收拾出个人样来!绝不能让我现在这副丢人现眼、影响市容的模样,污了少爷您家的门楣!哪怕您没有门楣,也不能污!少爷您稍待,我去去就回!很快!” 说完,他根本不给兰德斯任何再次拒绝、反驳或者讨论的机会,猛地站起身,对着兰德斯就是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充满极致敬意的深鞠躬,幅度大得差点一头栽倒。然后转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奔赴使命般的严肃感,昂首挺胸着、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病房,还异常细心地、轻手轻脚地把门轻轻带上了,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近乎绝对的安静。只剩下医疗仪器那规律而轻微的滴答声在无声地强调着时间的流逝。

拉格夫摸着下巴上那短短的、硬撅撅的胡茬,看着那扇轻轻合上的门,砸吧砸吧嘴,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混合着好笑、诧异和一丝微不可查的欣赏:“啧……这家伙……虽然整个过程有点……嗯,过于热情洋溢、带着些戏剧性的夸张,情绪充沛得能淹死人了,但好歹……从最后那几句话看来,这次冒险,咱们还真没救错人。最后那句‘粉身碎骨也要做到’,甭管是不是吹牛,听着还真他娘的有点底层狠人那种光棍义气,有点像条好汉了!”

兰德斯望着门口方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一系列超展开让他心力交瘁,额角那熟悉的抽痛似乎又明显了一点,突突地跳着。他抬起手,用力揉着额角,决定暂时把罗迪那番沉重无比、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效忠宣言”和那个烫手山芋般的通讯码搁置一边,强行将思绪拉回现实。“他的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说吧。现在有更要紧的。” 他甩甩头,目光重新变得清晰而锐利起来,看向戴丽和拉格夫,“达德斯副院长那边……‘龙之怒’行动的具体安排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是不是也该立刻准备一下,然后想办法跟上大部队?” 他的语气里带着迫切。

戴丽闻言,脸上刚刚放松的神情立刻又绷紧了,浮现出浓浓的担忧:“兰德斯,你……你确定你也要去吗?可是你的身体……精神力过度消耗的后遗症不是开玩笑的,你这才刚醒过来没多久,脸色还这么差……” 她上下打量着兰德斯,似乎想找出他强撑的证据。

“感觉上,跟拉格刚才说的情况差不多,” 兰德斯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肩膀关节,感受着肌肉下力量正在缓慢却确实地回流,虽然不如全盛时期,但支撑行动应该没问题。“身体检查结果不是说没事么?皮肉伤确实一点没有。精神力方面……睡了这将近一天,感觉也差不多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他刻意忽略掉意识深处偶尔传来的一丝虚浮感和疲惫,以及那根深蒂固的、细微却尖锐的抽痛,“除了偶尔额角还有一丁点抽痛,完全不影响行动,更不影响必要的战斗。我不会拖后腿的。”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被某种冰冷、黑暗、粘稠的记忆碎片攫住,眼神骤然变得深邃幽暗,一股压抑的、无声却极度炽烈的怒火在他眼底猛地窜起,静静燃烧,几乎要吞噬掉他那双浅色的瞳孔。病房里温暖的光线似乎都无法驱散他周身瞬间散发的寒意。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强制性地闪回在罗迪精神领域最核心处窥见的那些可怖碎片——

那些画面如同最血腥残酷的地狱绘卷,一帧帧地自动播放,带着绝望的哀嚎和刺鼻的血腥味:垂死的老人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痛苦蠕动、挣扎,却被一只穿着沾满泥泞血污的硬底皮靴的脚残忍地、慢条斯理地踩断脊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牙酸无比的清脆骨碎声;惊恐哭叫、满脸泪痕的瘦弱孩子被一只覆盖着厚厚硬茧、青筋暴起的大手粗暴地拎起,像扔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带着残忍的力道狠狠掼向冰冷的石墙,瞬间便是血肉模糊,哭声戛然而止;反抗的人群被围困在熊熊燃烧、不断坍塌的木质房屋中,绝望的哭嚎、咒骂与皮肉烧焦发出的滋滋作响的可怕声音扭曲地交织在一起,最终一切声音都被烈焰吞噬,只在焦黑的废墟中留下无数具蜷缩扭曲、无法辨认的焦炭……

而所有这些残忍暴行、人间惨剧的记忆碎片,其情绪核心和视觉焦点,都隐隐约约、却又无比坚定地指向同一张昏黄摇曳背景中、轮廓坚毅硬朗如同岩石、却拥有一双阴翳冰冷如毒蛇、嘴唇刻薄锋利如刀锋、下颌始终留着一撮精心修剪却更显邪性的山羊胡子的男人侧脸——亚瑟·芬特!

尽管理智让兰德斯明确地知道,这些画面都是早已发生、无法挽回、沉埋于过去的惨剧,他此刻再多的愤怒和仇恨也于事无补,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悲剧。但或许是因为深层意识强行吸纳、阅读那些绝望碎片所带来的强烈精神浸染副作用,也可能是兰德斯自小深植于心、从未泯灭的某种近乎本能的强烈共情与朴素正义感被这些极端邪恶的画面彻底激发、点燃,一股前所未有的、炽烈到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点燃、将他理性焚烧殆尽的狂暴怒火,在这一瞬间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了他的全身,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低落与疲惫,只剩下冰冷而坚定的决绝。

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压得极低,却蕴含着宛如火山爆发前积蓄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万载的齿缝间艰难挤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不容动摇的杀意:

“亚瑟·芬特——这种恶贯满盈、以他人痛苦为乐、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

我怎么能不看着他……会走上怎样罪有应得的末路呢?!

我……必须亲眼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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