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谢灵感觉自己轻飘飘的。
就好像,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中漂浮。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感,只有一种沉重的、粘稠的困意包裹着他,像是沉在万米深的海底,意识被水压碾成碎片,又勉强维系着一丝不绝如缕的清醒。
他挣扎着,想要睁开眼,或者动一动手指,但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被这片混沌彻底禁锢。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世纪,或者仅仅一瞬,一丝异样的感觉刺破了这潭死水。
一阵温热。
那温热非常清晰,带着活人的体温,轻轻地、带着点试探性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一只手的触感。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触碰,像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浸满汽油的荒原。“轰”的一下,那纠缠他的迷瞪状态被瞬间烧穿!一股力量猛地将他从深渊里拽了出来——
他惊醒了。
眼皮沉重地抬起,视野先是模糊,继而迅速对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关切表情的中年女性的脸,穿着白大褂,一只手正从他肩膀上收回,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电子体温计。
是校医。
紧接着,几张熟悉而焦急的面孔挤满了他的视野——万生吟、赵哲、李鹏。他们的眼神里混杂着担忧和看到他醒来后的如释重负。
他正躺在校医务室那张略显坚硬的白色病床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葡萄糖的甜腻。
窗外的天空是阴沉的铅灰色,光线透过窗户,在干净的地板上投下冷淡的斑块。远处隐约传来课间的喧闹声,但又仿佛隔着一层玻璃,显得有些不真实。
“醒了!醒了!”
李鹏嗓门最大,第一个叫出声,脸上是藏不住的惊喜。
“小灵,你感觉怎么样?”
万生吟的声音则沉稳许多,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之前的紧张。
谢灵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脑中最后一丝混沌,巨大的诧异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这是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记忆仿佛断层的崖壁,最后一刻的印象还停留在……
“我……怎么了?”
他终于挤出一点沙哑的声音。
万生吟俯下身,语速不快,清晰地解释道:“早读的时候,你站在教室后面背书,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砰的一声,把我们吓坏了。”他顿了顿,指了指谢灵脸颊一侧,“你学习时所戴的眼镜掉地上了,书也砸到了脸,估计有点淤青。”
谢灵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脸颊,果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校服外套被脱掉了,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白色毯子。
赵哲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后怕:“是啊,太突然了。我们赶紧和班长一起把你抬到这儿来了。”
“我……昏迷了多久?”
谢灵问,声音依旧有些虚弱。
“两节课了。”
李鹏抢着回答,
“校医姐姐一开始以为是低血糖,给你推了点葡萄糖,可你一直没醒。你要是再不醒,我们就要打120给你送医院去了!”
他边说边比划着,表情夸张。
两节课……
谢灵的心猛地一沉。他的意识在努力回溯,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摸索一个丢失的钥匙。
昏迷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如同曝光过度的相片,闪烁不定。
他记得……他好像正看着教室后方贴着的成绩排名表,然后……视网膜上,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了……光点?那些光点迅速汇聚,勾勒出……两个字!
是哪两个字?
他拼命地去回忆,但那两个由光组成的字迹,此刻却像被风吹散的沙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空洞而奇异的触感,烙印在记忆的底层。
那感觉,不是幻觉,太过清晰,又太过匪夷所思。
是什么字?
为什么会出现?
这和他突然晕倒有关吗?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翻滚,但他知道,这些绝不能说出来。
他看向围在床边的朋友们,他们脸上真挚的关心让他心头一暖,也让他把几乎脱口而出的疑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不能让他们担心。
他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感觉脸部肌肉有些僵硬:“我没事了,可能就是最近没睡好,加上有点低血糖吧。谢谢你们。”
他一一回应着他们的关心,语气尽量轻松,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紧张气氛。
就在这时,医务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班主任唐老师走了进来。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几乎同时,上午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清脆地响彻校园。
“唐老师。”
几人纷纷打招呼。
“谢灵醒了?感觉怎么样?”
唐老师快步走到床边,目光仔细地扫过他的脸。
校医简单地向唐老师说明了情况:“醒了,生命体征平稳,刚才量了体温也正常。初步判断可能是疲劳过度加上低血糖导致的昏厥,但原因还不完全明确,需要观察,如果再有类似情况,建议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
万生吟几人对视一眼,知道该回去上课了。他们又叮嘱了谢灵几句,然后跟着其他被铃声催促的同学,一起离开了医务室。
嘈杂的脚步声远去,医务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谢灵和唐老师,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老师讲课的声音。
唐老师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她的目光柔和,但带着审视的意味。
“谢灵,跟老师说实话,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她轻声问,
“我看你黑眼圈很重。昨晚学习到很晚吗?”
谢灵半靠在床头,避开了老师过于关切的目光,低声回答:“还好,唐老师,我就是……想多复习一会儿。”
“心里没必要这么拼。”
唐老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怜惜,
“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高,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一次模考的成绩,不代表什么。就算……就算真的失利,以你的基础和你家里的情况,未来选择也很多,对你而言,这并不影响什么大局。”
“家里的情况……”
谢灵在心里默念着这几个字,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知道唐老师的意思。
在很多人眼里,他谢灵的未来早已被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学习、高考,甚至未来的工作,似乎都可以用金钱和资源轻松摆平。他完全可以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在千军万马中挤那座独木桥。
但是……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两场截然不同的雨夜。
第一个雨夜,发生在他从罗寿屿回来好几天后。
也是像昨天晚上这么大的雨,砸在别墅外的天地上,噼啪作响。
那时,父亲难得没有应酬,坐在书房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上,手里端着的不是往常的烈酒,而是一杯温和的红酒。他看着谢灵刚刚递过去的、成绩略有下滑的成绩单,沉默了片刻。
父亲没有发火,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却又透着语重心长的语气说:
“小灵,我知道你努力。但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金钱确实可以解决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它可以让你避免很多不必要的辛苦,可以给你提供最好的资源和平台。甚至,它可以在你跌倒时,为你铺好缓冲的垫子。”
父亲抿了一口酒,目光锐利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向他,
“但是,它不能,也永远不应该成为你懈怠的理由。它不能准确决定你的未来,尤其是你内心的那份价值感和成就感。那是需要你自己去挣来的。”
那一刻,父亲的眼神,混合着期许、告诫和那份深藏的疲惫,深深地刻在了谢灵的心里。
窗外是冰冷的雨,室内是暖黄的灯光,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力量。决心,就是在那个雨夜下定——他要靠自己,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然而,昨夜的雨,同样猛烈地敲打着天地,带来的却是迥异到令人心悸的氛围。
那不过寥寥数语的对话,却像一根冰冷的探针,直刺他认知的核心。每一个字落下,都在他心中激荡起巨大的回响和无法弥合的问号。
他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变了。不是寻常的情绪起伏,而是一种近乎本质的、让他感到陌生的偏移。
那强势的语气,那不容置疑的论断,句句都偏离了过往的轨迹,带着一种生硬的、不由分说的力量,重重砸在他的心口。
直到此刻,那几句话语仍在耳畔盘旋,带着尖锐的余音。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难以言说的事情,或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手扭曲了父亲的意志,才会催生出如此突兀而彻底的转变?
困惑如同浓雾弥漫,但迷雾深处,却有一点星火始终未曾熄灭——那是早在另一个雨夜便已植根于心的决心。
父亲昔日那番关于自我价值的教诲,早已融入血脉,成为他精神世界的基石。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牢牢记着:真正的价值与成就,必须亲手去挣得,而非继承或赐予。
尽管转变的缘由仍是一团迷障,但这并未撼动他内心的航向。
他想靠自己的努力去改变的,不仅是外部的命运,或许也包括父亲那被某种未知力量所桎梏的期待;他想去证明的,是独立人格的力量;他想去决定的,是一个完全属于“谢灵”的未来。
这份信念,非但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压力而崩裂,反而在巨大的困惑与不解的淬炼下,剥落了最后一丝犹疑,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坚定,如同被雨水反复冲刷后的磐石,沉默地对抗着周遭的一切变数。
“谢谢唐老师,我明白。”
谢灵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坚定,甚至比昏倒前更加清亮,
“我会注意身体的。但是……我还是想靠自己试试。”
唐老师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倔强,知道再多说也无益。她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休息,如果有任何不舒服立刻报告之类的话,才起身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医务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灵长长地吁了口气,重新躺倒,望着洁白的天花板。视网膜上那诡异的光点字迹,父亲雨夜的话语,朋友们的关切,唐老师的担忧……
各种思绪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理清这混乱的一切。
直到上午第四节课过半,谢灵才感觉体力恢复了些,在校医的允许下,他回到了教室。
推门进去时,正在上课的老师冲他点点头,同学们也投来或好奇或关心的目光。
他低调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尽量不引起太多注意。
课间,果然又有几个同学过来询问他的情况,他都用“没休息好,低血糖”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大家见他神色如常,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一天紧张而忙碌的复习课程,在一种异样的平静中过去了。
谢灵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到书本和试卷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早晨那诡异的晕厥和视网膜上消失的字迹。
很快,夜幕降临。
难得今晚自习结束的时间提前了两小时,此刻才不过刚刚八点。对于他们疲惫的心灵来说,已经是一种久违的放松。教室里瞬间充满了收拾书包的窸窣声和嘈杂的说话声。
“小灵,真没事了?一起走吗?”
万生吟一边拉上书包拉链,一边问。
“不了,我还有点东西要整理,你们先走吧。”
谢灵摇摇头。
“那行,你自己小心点,明天见。”
赵哲和李鹏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告别离开。
看着好友们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口,谢灵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背起那个略显沉重的书包,独自走出教学楼。
刚一出楼门,一股带着湿意的凉风便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心里微微一沉——又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在路灯的昏黄光晕中飘洒而下,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和昨天一样,他依然没有带伞。因为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图标,显示的明明是一个晴朗的云朵。
这雨,再次不期而至。
他正犹豫着是冒雨冲回家,还是退回教学楼等雨小些,一把天蓝色的雨伞,却悄无声息地举到了他的头顶,替他挡住了冰冷的雨丝。
谢灵愕然转头,看到的是妹妹云儿那张带着些许嗔怪,又满是关切的脸。
“哥哥!你又没带伞!”
云儿嘟着嘴,
“我就知道!天气预报无论说什么你都不听。”
“云儿?你怎么又来了?而且时间不偏不倚,正好巧?”
谢灵很是意外。昨天雨夜,也是云儿及时送伞,陪他回家。
“明天是周天啊,又不用上课。而且你当我傻吗?每周六晚上你都会提前放学的,不是吗?”
云儿理所当然地说,把伞又往他那边偏了偏,
“我看你这么久没回来,猜你肯定又学得忘了时间,也没看天气,就过来接你呗。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吃个饭。”
周天……
谢灵愣了一下,随即恍然。
原来是周末了。
他这段时间埋头复习,竟然连星期几都忘记了。妹妹来接自己,倒也合情合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驱散了些许雨夜的寒凉。
“谢谢。”
他低声说,接过云儿手中的伞,大部分撑在她那边。
“跟我还客气什么。”
云儿笑了笑,挽住他的胳膊,
“走吧,回家。”
兄妹二人并肩走入雨幕之中。
雨,似乎比刚才更密集了一些,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道路两旁的树木在风雨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模糊的黑影。
和昨天一样,这雨势,由小变大,逐渐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猛烈。
等他们走到自家别墅前那片宽阔的广场时,雨水已经连成了线,哗啦啦地倾泻下来,在广场的地面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而广场上的景象,让谢灵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昨天,这里举办了一场为家里招聘夜间管家的活动。
因为父亲的一些特殊要求,面试特意安排在了雨夜。此刻,那个用来面试的评审场地,以及从广场入口一直铺到别墅门前的长长的红毯,竟然依旧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没有被收走。
其木质结构被雨水彻底淋透,颜色变得深暗。
那条昂贵的红毯,吸饱了雨水,沉重地贴在地面上,失去了原本的鲜艳,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褐红的颜色,像一道凝固的血痕。一切都和昨天他们回来时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滞了。
唯一的不同是,广场上空荡荡的,没有昨天那些黑压压的、等待面试的人群。只有风雨声充斥耳膜。
一股莫名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侵袭而来。
谢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寒意并非仅仅来自雨水和冷风,它更阴冷,更刺骨,仿佛从地底深处渗出,缠绕在脚踝,无声地向上蔓延。这里的温度,明显比他们刚才走过的街道要低上几度。
“哥哥,怎么了?”
云儿察觉到他瞬间的僵硬,小声问道。
“没什么,”
谢灵摇摇头,压下心中的异样感,
“就是觉得这里有点冷。”
“是啊,好像特别冷。”
云儿也抱紧了胳膊。
两人继续往前走,踩着湿滑的地面,小心地避开红毯上积聚的小水洼。雨声哗哗,他们的交谈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谢灵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红毯靠近舞台边缘的某个位置。
昨天,就在那个地方,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黑色丝线般的东西,在空中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而此刻,就在同一个场合,同一个地点,几乎分秒不差的时间,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那里。
那条黑色丝线,又出现了!
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转瞬即逝的错觉。它比昨天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实质感,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短暂地凝聚成形。
它悬浮在离地一尺左右的空中,微微扭动着,像一条拥有生命的黑色细虫,又像是一道极其细微的空间裂缝。
它存在了大约两三秒钟,在这昏暗的雨夜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然后,才如同被橡皮擦去一般,悄然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谢灵的呼吸骤然一窒。
一切似乎都“合理”地延续着昨天的轨迹——突如其来的雨,妹妹的送伞,未被收走的舞台和红毯,以及这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出现的黑丝。
但这一切“合理”的背后,却又透着根本无法解释的诡异。
这重复的场景,这实质化的黑丝,这不合常理的阴冷……
雨水冰冷地拍打着伞面,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他站在原地,望着黑丝消失的空处,心中充满着巨大的恐惧。
一切似乎合理的,好像一切又似乎,完全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