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可山洞里的味儿全变了。昨儿个那点团圆的热乎气儿,被爸妈那几句话砸得稀碎。空气里像掺了沙子,吸进去都硌得喉咙疼。
爸妈收拾了一下,从他们带回来的大包里拿出几个印着字的盒子,说是啥保健品,要给爷爷奶奶送去。“不管咋样,总是自己爹妈。”爸闷声说了一句,脸上看不出啥表情。
我心里憋着气,不想去,可又不能不去。小九倒是没心没肺,听说下山,还挺高兴。小娴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一步不离。
一家人,心思各异地往山下走。路还是那条路,可我觉得脚步沉得很。
走进那个熟悉的院坝门,里头的光景就跟唱大戏似的。院坝里那棵老梧桐树底下摆了一张方桌,叔叔婶婶们差不多都到齐了,或坐或站,围在那儿。
五姑唐小姝坐在个小凳上,手里织着毛衣,眼神却有点飘,不知在想啥。幺叔唐小龙又戴上了他那副蛤蟆镜,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斜靠在墙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
三叔还是那副笑面虎的样子,看见我们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笑。四叔则小气吧啦地嗑着瓜子,眼神在我们提的东西上扫来扫去,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大伯粗声大气地跟爸打招呼,大伯母李小秀站在他旁边,撇着嘴,那副刻薄像像是刻在脸上了。三婶小从比以前更瘦,颧骨更高,翻白眼的功夫也更厉害了。四婶小罗艳抱着她家小芳,脸上挤出假笑。
爷爷蹲在屋檐底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像尊沉默的泥菩萨。奶奶则从灶房那边迎过来,脸上堆起那种我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笑,嗓门提得老高:“哟!老二家回来了!这是小娴吧?一年没见,又长高了嘞!”她伸手想去摸小娴的头,小娴吓得直往妈妈身后躲。
这一院子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可那笑底下是啥,我门儿清。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像在看一台不要钱的戏,带着打量,带着比较,带着看笑话的劲儿。
爸妈脸上也挤出笑,有点局促地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寒暄。爸把那些保健品递给奶奶:“妈,给您和爸带了点补身子的。”
奶奶接过去,假意推辞:“哎呀,花这钱干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睛却往袋子里瞟了瞟。
“二哥二嫂在浙江发财了吧?看这大包小包的。”四叔酸溜溜地开口,抓起一把瓜子继续嗑。
“发啥财,混口饭吃。”爸摆摆手,笑容有点干。
“小娴这娃,养得白净,不像咱乡下的娃,黑黢黢的。”三婶小从斜眼看着小娴,话里有话。
妈妈赶紧把小娴往前推了推:“快,叫三婶。”
小娴低着头,声音跟蚊子似的:“三婶。”
“哟,还认生呢?”大伯母李小秀嗤笑一声,“在浙江待了几年年,眼界高了,看不上咱这穷亲戚了呗?”
我妈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没接话。
我站在爸妈身后,看着这一张张虚伪的嘴脸,听着这些夹枪带棒的话,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他们知道啥?他们只知道爸妈从外面回来了,好像挺风光。他们知道爸妈在厂里是咋熬的吗?知道我跟小九在老家是咋过的吗?知道他们正盘算着把又一个孩子扔在这狼窝里吗?
幺叔唐小龙凑到我爸旁边,递了根烟:“二哥,浙江那边现在咋样?活儿好找不?”
爸接过烟,点上:“就那么回事,也不好干。”
“还是你们好,一家人在一起。”幺叔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奶奶。奶奶立刻瞪了他一眼。
我看着幺叔那样子,心里冷笑。他只觉得爸妈在外面是享福,哪里知道拖家带口的艰难。
奶奶张罗着搬凳子让我们坐,又指挥四婶去倒水。场面上的热闹是有了,可那热闹浮在面上,底下是冰凉的。大人们说着不痛不痒的闲话,互相打探着外面的消息和家里的琐事。谁家娶媳妇花了多少钱,谁家地里可能要被公路占了多少,补偿款能拿多少……
我听着,只觉得厌烦。他们关心的,永远是这些。
小九没心没肺地跟红丽、小雅她们跑去追鸡玩了。小娴一直紧紧挨着妈妈,小手攥着妈妈的衣角,好像一松手,妈妈就会不见了一样。我看着小娴那依赖的样子,又想起昨晚爸妈说的话,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这个院坝,就像个戏台子。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演着自己的角色。奶奶演着慈祥长辈,叔婶们演着热情亲戚,爸妈演着孝顺儿女和风光归客。只有我和小娴,像是误入戏台的看客,格格不入,浑身不自在。
阳光照在院坝里,明晃晃的,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只觉得这地方,比我们那阴凉的山洞,还要冷。这出团圆的戏,唱得真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