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没爬上山头,我就醒了。心里揣着事,睡不踏实。今天赶集,奶奶头天晚上罕见地没骂人,从那个油腻的布包里抠出几张零票子塞给我。
“盐要两包,洗衣服的肥皂买一条,再割两块水豆腐回来。钱拿好,莫搞落了!剩下的……看看能买点针线不。”奶奶的眼睛像钩子,在我脸上刮过,“要是敢乱花钱,回来打断你的脚杆!”
我捏着那几张被揉得发软的毛票,手心有点汗。点点头,没说话。心里那面鼓,却敲得震天响。剩下的钱?奶奶的意思,是剩下一分一厘都要还回去的。但我有自己的打算。
鸡叫第三遍,我轻手轻脚爬起来。灶房里冷锅冷灶,没人做早饭。也好,省得碰见人。我舀瓢冷水咕咚灌下去,压了压咕咕叫的肚子,拎起墙角的空背篓就出了门。
我没往村口大路走。这个时间,村里那些要去赶集的人,正慢吞吞地吃早饭、收拾东西。我拐上一条小路,直接往后山钻。心跳得厉害,一半是怕人看见,一半是压不住的兴奋。
我的山洞!我那些宝贝!
晨雾像纱一样笼着林子,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破胶鞋。我钻进去,扒开伪装着的树枝,那个小平台赫然出现。晒干的三七根、灰扑扑的蘑菇、捆得整齐的草药,还有那几块用大树叶子包得严严实实的熏兔肉。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等着我。
我小心地把它们一样样装进背篓底层,用手压实。上面又盖上一层早就准备好的猪草,弄得看起来就像一大筐普通的猪草。做完这一切,我喘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秘密任务。
背篓沉甸甸的,压在我瘦削的肩胛骨上,有点疼。但这沉甸甸的感觉,却让我心里格外踏实。我背着它,绕了更远的路,避开可能遇到人的地方,独自往镇上的集市走。
山路很长,很远。太阳慢慢毒起来,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疼。胶鞋不合脚,磨得脚后跟生疼,估计又起泡了。但我顾不上这些,心里一遍遍盘算:三七能卖多少?蘑菇什么价?那块熏兔肉,会不会有人要?外婆以前教过我的,卖东西要怎么看人,怎么吆喝,怎么讨价还价……
镇子越来越近,嘈杂的人声、牲畜叫声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油条、包子、牲畜粪便和尘土混杂的奇怪味道。集市口已经挤满了人,挑担的、提篮的、牵羊的,闹哄哄一片。
我有点慌。好多大人。我看到几个面熟的村里人,正蹲在集市口抽烟说笑。我立刻低下头,把背篓往上颠了颠,用身子挡了挡,加快脚步,像条泥鳅一样钻进人缝里,生怕被他们看见,问我背的啥。
我得找个地方。不能太显眼,也不能太偏僻。外婆说,卖东西要找对人,不能怯场。我在人群里挤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卖鸡蛋的大婶旁边,找到一小块空位。这大婶看着面善,胖乎乎的,正大声吆喝:“土鸡蛋!新鲜的土鸡蛋!”
我放下背篓,心跳得像打鼓。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把猪草扒开,露出下面的山货,一样样拿出来,摆在背篓沿上。可我拿什么称呢?我忘了这最要紧的一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傻眼了,呆呆地站着,脸臊得通红。
“妹崽,卖东西啊?”旁边的鸡蛋大婶嗓门很大,扭头看我,“哟,三七?晒得挺干。蘑菇也不错。咋啦?没带秤?”
我窘得恨不得钻地缝,声音像蚊子叫:“嗯……忘,忘了……”
“嗨!这有啥!拿去用!”大婶爽快得很,直接从她的篮子底下抽出一杆小秤,递给我,“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用完了还我就成!”
我接过那杆沉甸甸的秤,鼻子突然有点酸。“谢谢嬢嬢。”
“谢啥子!赶紧的,开张了吉利!”大婶摆摆手,又扭头吆喝她的鸡蛋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秤杆。外婆的话在耳朵边响起来:“平萍,莫怕。做买卖,心眼要活,嘴巴要甜,手脚要利索。”
第一个过来问价的是个老婆婆,想要点夏枯草。“婆婆,这个清火好得很,煮水喝最好了。”我学着外婆的语气说。婆婆还价还得狠,我心里算着成本,小声地坚持了一下,最后还是依了她。捏着第一笔赚来的五毛钱,我的手心都在发烫。
慢慢的,问我的人多了起来。晒得好的三七根很受欢迎,有个看着像镇上的干部模样的人,几乎把我所有的三七都包圆了,没怎么还价。蘑菇也卖得快,几个妇女你一把我一把就分完了。她们都说这蘑菇晒得干,没沙子。
最后,就剩下那几块熏兔肉了。我有点紧张,这个最贵。
“妹崽,你这肉咋卖?”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干部家属的女人蹲下来,拿起一块熏肉闻了闻,“嗯,是正经山老鼠肉熏的,没走油,香。”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是……是兔子肉。嬢嬢,自家熏的,干净得很。”我差点说错,赶紧纠正。
那女人笑了笑:“哦,兔子肉啊。更好。怎么卖?”
我报了个价,是外婆以前说过的价。女人稍稍还了一点,我很痛快就答应了。我知道,这价已经比预想的好了。她把几块肉全要了。
最后一块兔肉卖出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腿都有点软了。我小心地把那张最大的十块钱票子和其他毛票、分分钱,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内衣口袋里,按了又按。
我把秤仔细擦干净,双手还给旁边的鸡蛋大婶:“嬢嬢,谢谢你你的秤。”
“卖完啦?乖妹崽,厉害嘛!”大婶笑着接过秤,顺手塞给我一个煮鸡蛋,“拿着吃!看你瘦的!”
我捏着那个还温热的鸡蛋,喉咙哽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劲鞠躬。
该去买奶奶交代的东西了。盐、肥皂、豆腐。我挤在人群里,仔细地比较着价格,挑最便宜的买。针线?奶奶只是随口一说,我犹豫了一下,没买。不能花这个钱。
东西买齐,手里攥着剩下的几毛钱,是该回去了。可是路过那个卖头绳发卡的摊子,我的脚像被钉住了。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玻璃珠的、丝绒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
一个扎着马尾辫,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正拉着她妈妈的手,挑了一根镶着透明红珠子的头绳。她妈妈爽快地付了钱。
我盯着那根红头绳,心里扑通扑通跳。手不由自主地伸进内兜,捏着那叠厚厚的、属于我自己的钱。二十一快五毛!巨款!我能买得起。我能买下好几根!
摊主大叔看我站了半天,问:“小妹妹,想要哪根?”
我猛地回过神,手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来,脸唰地红了。“不……不要。”我慌乱地摇头,转身就跑。好像跑慢了,那钱就会自己跳出来换成头绳似的。
一直跑到集市口,我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大口喘气。内兜里的钱硬硬的还在。没买是对的。奶奶要是看见,会打死我。而且……而且这钱,能买好多本子好多铅笔呢。头绳不能当饭吃。外婆肯定也这么说。
回去的路上,太阳更毒了。背篓里装着买来的东西,好像比来时还沉。脚上的泡肯定磨破了,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但我心里却像揣着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想往外飞。我想大声喊,想告诉所有人:看!我唐平萍!自己赚了二十一块五毛钱!
爸妈带着弟弟妹妹在浙江,那边肯定也有大集市,比镇上的还大还热闹。他们知道吗?他们的女儿,今天自己上山找货,自己熏肉,自己背到集上,卖掉了!卖了二十一块五呢!你们会为我高兴吗?会不会觉得,我这个被丢在家里的女儿,也挺厉害的?
外婆,你教我的本事,我没忘。我都用上了。我会看人脸色了,会讨价还价了,见机行事了。我没怯场。外婆,你在镇上还好吗?今天赶集,你来了吗?你要是看见我,会不会夸我一句?
还有四婶……她昨天生了。奶奶踮着小脚跑去接生,回来时脸黑得像锅底。她在灶房里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又是个赔钱货!造孽啊!你们老唐家坟头冒的是啥烟?净生些丫头片子!没一个带把的!”
四叔蹲在门口,闷着头抽烟,一声不吭。
四婶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但这次没哭没闹。她搂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女婴,轻轻说了句:“妈,是儿是女,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您别说了。”
奶奶大概被顶愣了,骂得更凶,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话,我都听见了。我心里没啥太大感觉。生儿生女,都是她们大人的事。我只关心我的山货,我的钱,我能不能继续读书。
脚疼得厉害,我停下来,找了块石头坐下,揉着脚踝。拿出那个鸡蛋,小心地剥开壳,蛋白嫩嫩的。我小口小口地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吃完鸡蛋,身上有了点力气。我站起来,重新背起背篓。前面的山路还很长,弯弯曲曲,看不到头。
太阳晒得人发晕,但我心里那团火,烧得正旺。我知道,等我回去,奶奶会检查我买的东西,盘问每一分钱的去向。我会把那剩下的几毛钱交出去,她会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
但没关系。她永远不知道,在内兜最里面,贴着肉的地方,藏着我的二十一块五。那是我的指望,我的硬气,我偷偷给自己攒下来的、一点点活下去的本钱。
山风吹过来,还是那么热,但我却抬起头,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得稳稳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