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实,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镜子里的那个影子和自己发下的那点狠心。天还没亮透,只是窗户纸泛出一点灰蒙蒙的白光,我就睁开了眼,再也睡不着了。
心里揣着事,像有个小鼓在咚咚地敲。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惊动了隔壁屋的奶奶或者哪个婶婶。院子里静悄悄的,连鸡都还没叫。空气里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钻进我的鼻孔,让我打了个激灵,脑子更清醒了些。
对,就是今天。我要把自己弄干净。
我摸黑走到墙角,那里放着家里公用的、洗衣服洗澡用的大木盆,还有一块用得只剩一小半、颜色发暗的肥皂,以及一袋散装的、颗粒粗粗的洗衣粉。这些东西,平时都是奶奶或者婶婶们用,我很少能碰,碰了也要挨骂,说我不知道节省。
今天,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悄悄地抱起那个沉甸甸的大木盆,又拿起那块小小的肥皂和那袋洗衣粉。肥皂滑溜溜的,洗衣粉袋子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周围的动静。
还好,各屋都还睡着。
我端着盆,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打开小黑屋的门,闪身出来,又轻轻带上。院子里的石板路冰凉冰凉的,硌着我的光脚板。
我不敢去井边,那里离正屋太近,打水的声音肯定会吵醒人。我想起了村后头那个山洞,就是前几天我躲藏的地方。山洞深处,有一小股从石缝里渗出来的山泉水,虽然细小,但常年不断,清澈得很。村里人都说那山洞邪性,以前死过人,晚上有鬼火,有妖怪叫,平时很少有人敢去,尤其是女人和小孩。
可我唐平萍不怕。奶奶骂我是“牛日的”、“讨债鬼”,三叔四叔看我的眼神像看仇人,比起这些活生生的人,山洞里的鬼啊妖怪啊,又算得了什么?人比鬼可怕一千倍,一万倍!
我定了定神,端着盆,加快脚步,穿过寂静的村巷,朝着后山走去。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山林,路边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打湿了我的破裤脚。偶尔有早起的鸟儿叫一两声,更显得山路空旷。
走到山洞入口,那里黑黢黢的,往里看深不见底,确实有点瘆人。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怕啥子!里头又没得奶奶骂你,没得叔叔打你!”
我摸索着走进去。眼睛适应了一会儿黑暗,才勉强能看清洞里的情形。洞壁湿漉漉的,长着滑腻的青苔。我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面,果然,那股山泉水还在,叮叮咚咚地滴落在一个小水洼里,清澈见底。
我把木盆放在水洼边。先不管别的,我迫不及待地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掬泉水,猛地扑在脸上。
“嘶——”
好凉!像无数根小冰针扎在皮肤上,瞬间驱散了残存的睡意。但我顾不上冷,使劲地搓着脸,搓着脖子,搓着耳朵后面。指甲缝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泥垢,被冷水一激,更容易搓下来了。我搓得十分卖力,好像要把过去积攒的所有污秽和晦气都一起搓掉。
洗完了脸和脖子,我看着水洼里晃动的、模糊的倒影,虽然还是看不清具体模样,但感觉清爽了不少。心里那口闷气,好像也随着冰冷的泉水散掉了一些。
接下来,是洗头。我的头发又长又乱,像一堆枯草,还打着结。我把头埋进木盆里,用水把头发浇湿,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了一点洗衣粉。不敢多用,怕回去被发现。洗衣粉涩涩的,不起什么泡沫,但我还是使劲地揉搓着头发根,希望能把油腻和灰尘洗掉。搓洗的时候,手指都能感觉到头发干枯得像麻绳。
洗完头,我用泉水一遍遍地冲洗,直到感觉头发不再滑腻为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冰凉冰凉的,但一种难得的干净感觉,让我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最后,是最重要的一步——洗衣服,还有洗澡。
我脱掉身上那件又大又长、拖拖拉拉的外套和裤子,还有里面那件同样破旧的小褂。脱下来的瞬间,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山洞里的阴冷直接包裹住我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胳膊和腿细得像麻杆,皮肤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脏污,显得暗沉无光。
我没工夫自怜,赶紧把衣服泡进木盆里,倒上一点洗衣粉,开始用力搓洗。肥皂舍不得用,要留着洗身上。洗衣服是件力气活,尤其是这些厚重的、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衣服。我蹲在地上,用尽力气搓着衣领、袖口、裤脚这些最容易脏的地方。黑黄的污水从指缝间流出来,盆里的水很快就变得浑浊不堪。
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盆里的水换了两三次,衣服的颜色才勉强显露出一点原本的灰白。我拧干衣服,虽然还是硬邦邦的,但至少闻起来没有了那股汗酸和霉混合的味道,只有洗衣粉淡淡的、有点刺鼻的气味。
洗完衣服,我光着身子,站在山洞里,用剩下的那块小肥皂,开始洗澡。肥皂滑过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略带阻涩的触感。我仔仔细细地搓着每一个地方,脖子,腋下,胸口,后背,腿弯……把积年的老泥都搓下来。皮肤被搓得发红,甚至有点疼,但我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好像搓掉的不是泥,而是那些压在我身上的嫌弃、鄙视和苦难。
洗干净了,我站在水洼边,借着从洞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看着水面上那个模糊的、晃动的倒影。虽然依旧瘦小,依旧穿着湿漉漉的破衣服(我先把洗净拧干的衣服勉强穿上了,等着它被体温烘干),但整个人感觉轻了不少,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壳。
头发湿湿地披在肩上,虽然还是枯黄,但不再是一绺一绺地打结。脸和脖子洗得露出了本来的肤色,虽然蜡黄,但总算干净了。衣服虽然又大又破,但不再拖泥带水,我特意把过长的裤脚又往上卷了好几道,用草绳系住,免得走路绊倒。
我看着水里的影子,心里默默地想:唐平萍,你看,你还是可以干净一点的。就算没新衣服,没好吃的,至少,你可以让自己像个清清爽爽的人。
太阳渐渐升高了,阳光从洞口斜射进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一块光斑。时候不早了,我得赶紧回去,不然被奶奶发现就糟了。
我把木盆和剩下的肥皂、洗衣粉原样放回墙角,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我捋了捋半干的头发,挺了挺瘦弱的胸膛,深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朝着那个令我压抑的院子走去。
路上,已经有早起下地的村里人看到我。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有点不一样,不再是纯粹的嫌弃或怜悯,而是带着一丝惊讶,好像第一次发现,唐家这个邋里邋遢的留守女娃,居然也能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利索。
我没理会他们的目光,径直走回院子。奶奶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堂屋门口搓麻绳,看到我进来,她抬起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了我一遍,从洗得有点发白的头发看到卷起的裤脚,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挑剔和不满,丝毫未减。
但我今天,好像没那么怕她了。
我低着头,快步走回我的小黑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刚刚萌芽的、微弱的掌控感。
我改变不了出身,改变不了环境,改变不了别人的看法。
但至少,从今天起,我可以尽量让自己干净一点,整齐一点。
这,是我唐平萍,为自己挣来的,第一份小小的体面。
野草也要迎着风,抖掉身上的尘土。
今天的太阳,好像比往常要明亮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