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排低矮的土坯小平房,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能把人顶个跟头的恶臭。苍蝇像一团团黑雾,在门口嗡嗡乱飞,撞在人脸上,痒得恶心。这就是冉老师说的“公平公正”——学校后面那排旱厕,十几个蹲坑,平时都没人愿意靠近的地方。
我攥着手里粗糙的竹扫把,木柄硌着手心。说实话,这活儿我不怕。比起皂荚刺扎脚、蚂蟥爬腿,比起奶奶无穷无尽的骂和灶台冰冷的剩饭,扫厕所……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不就是脏点臭点吗?粪堆我都扒过,还怕这个?
我瞥了一眼旁边的杨思雨。她漂亮的小脸早就皱成了一团,煞白煞白的,一只手死死捂着鼻子和嘴,另一只手拎着水桶,手指头捏得紧紧的,像是拎着什么毒药罐子。她那双雪白的球鞋小心翼翼地点着地,生怕沾上一点污秽。
“呕……”还没走到门口,她就干呕了一声,眼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我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快意。让你嫌我臭!让你嫌我脏!这下你也得来尝尝这滋味!
走到厕所门口,那股混合着屎尿臊气和腐烂味道的恶臭更是浓烈得化不开。杨思雨猛地停住脚步,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看着里面黑咕隆咚的坑位,眼神里全是惊恐和抗拒。
“要进去你自己进去!我……我不去!”她带着哭腔喊,声音都变了调。
“随便你。”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懒得理她。冉老师说了,不洗干净不准回家。她爱站就站着吧。
我屏住一口气,埋头冲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苍蝇扑脸。地上污水横流,坑边糊着恶心的污渍。我抡起那把破扫把,先从门口开始,哗哗地扫起来,把那些乱纸、树叶、还有说不清是啥的脏东西先扫出去。
扫把扬起灰尘和臭味,呛得我也有点反胃,但我忍住了。我干活利索,知道怎么用巧劲。扫完地,我又出去打来半桶水,哗地泼在地上,压压灰尘,也冲掉一些表面的污物。
杨思雨还站在原地,像尊雕像,脸色越来越白。她看着我进进出出,眼神复杂,有厌恶,有惊讶,可能还有一点点……她不愿意承认的别的情绪。
我把大致的垃圾清理完,走到厕所门口,用扫把指着里面,对杨思雨说:“冉老师说了,一人一半。左边六个坑归你,右边六个归我。自己弄自己的,弄完就能回家。”
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摇头:“我不!那么脏!谁爱弄谁弄!”
“那你就在这儿站到天黑吧。”我冷冷地说完,不再管她,转身走向右边第一个坑位。
真正的挑战才开始。每个坑里都积着厚厚的、板结的污垢,需要用扫把尖使劲去刮,才能刮掉一点。味道更是无法形容的可怕。我咬着牙,憋着气,一下一下地刮着,臭气还是无孔不入地往鼻子里钻。
干着干着,我眼角余光瞥见杨思雨似乎动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极其不情愿地挪到了门口,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正好看见我正用力刮着一个特别脏的坑,溅起一点污渍,她立刻又缩了回去,又是一阵干呕。
但这次,她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极其轻微的、迟疑的脚步声。我没回头,但知道她终于还是进来了。
她学我的样子,拿起靠在墙边的另一把更破的扫把,像拿着什么烫手山芋一样,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挪到了左边第一个坑位前。
她犹豫了很久,才伸出扫把,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坑边的污渍,就像那是什么活物会咬人一样。然后立刻缩回手,又是一阵恶心。
我看不下去了,闷声说:“你这样弄到明天也弄不完!使劲刮!憋住气!”
她好像被我的声音惊了一下,猛地抬头看我。昏暗的光线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傲慢和鄙视,只剩下狼狈、无助和强烈的恶心。她咬着嘴唇,都快咬出血了。
她没说话,但再次伸出手时,好像用了点力气。扫把刮在坑边上,发出刺啦的声音。她干呕得更厉害了,眼泪终于憋不住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
我们俩就这么并排干着活,中间隔着一条肮脏的过道。谁也不说话,只有扫把刮擦的声音、泼水的声音、还有她时不时压抑不住的干呕和抽泣声。
我干得很快,虽然也嫌脏嫌臭,但手下不停。她则慢得像蜗牛,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她那身漂亮的粉红色外套和蓝色运动裤,早就蹭上了不少污点,雪白的球鞋更是惨不忍睹。
偶尔我们会同时直起腰喘口气,目光不可避免地撞上。她的眼神阴沉得可怕,里面翻腾着怒火、羞耻,还有一种被我看到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怨恨。她死死地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知道,她恨我。恨我让她落到这步田地。恨我看到了她最丢脸的样子。也许还恨我……干得比她利索,比她更能忍受这份肮脏。
我毫不畏惧地瞪回去。恨就恨!难道我就该白白被她骂、被她推?冉老师说公平,这就是公平!一起臭,一起脏!
我们都是九岁,可她个子比我高多了,平时看起来也比我厉害。但在这粪坑边上,穿着漂亮衣服的她,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脆弱可笑。而穿着破旧、干惯了脏活的我,反而显得……更能扛得住。
终于,我把我那边的六个坑都粗略刮了一遍,又泼上水冲了冲。虽然不可能完全干净,但至少看得过去了。
我直起酸痛的腰,把扫把往墙边一扔,看也没看杨思雨,转身就往外走。身上臭烘烘的,但我心里却有种奇怪的、解气的感觉。
走到外面,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点凉意,也吹散了一点身上的臭气。我深吸了一口相对新鲜的空气。
身后,厕所里传来杨思雨更加拼命刮擦的声音,还夹杂着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我没有回头。
这场“公平”的惩罚,好像还没完。
但至少,在这粪坑边上,她那套“漂亮”的鄙视,暂时失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