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压得越来越低,林子里像是提前入了夜,光线昏暗,影影绰绰的。外婆挑着那副沉甸甸的担子,走在我前头,脚步却比来时更快、更有力。那对大箩筐随着她的步子有节奏地晃悠着,我知道,最底下那个用软布苔藓仔细包裹的赤芝,就是让她浑身充满劲道的源泉。
扁担深深嵌进她瘦削的肩膀,压出一道深红的勒痕,汗珠子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她也顾不上擦。她的后背衣裳湿了一大片,紧紧贴着嶙峋的脊梁骨,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她略显粗重的喘息。
可她的背脊,却努力挺得比任何时候都直。
“婆婆,歇歇吧?”我看着心疼,小声提议。这担子太沉了,除了那宝贝灵芝,还有不少黑木耳、香菇和猴头菇。
“不歇!天快黑了,得赶紧出山!”外婆头也不回,声音却带着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劲儿,“早点到家,早点安心!这宝贝…可不能在外头过夜!”
她像是怕这到手的希望会长翅膀飞了,也怕这昏暗的林子里再冒出什么意外,脚步丝毫不停。我只好小跑着跟上,努力帮她看着脚下的路。
林间的风声好像都变成了低语,是在为我们高兴,还是在提醒前路小心?鸟兽的叫声也渐渐稀疏,仿佛都知道这担子的珍贵,不敢来打扰。
外婆的心思,显然已经飞回了家,飞到了那株灵芝能换来的钱上。
“幺儿,”她喘着气,却忍不住跟我念叨,“等明天…明天一早就去镇上!找最大的那家药材铺!这赤芝…看品相,年份足,说不定…真能卖上好价钱…”
她盘算着,声音因为期待而微微发颤:“要是…要是真像掌柜说的那么值钱…你二舅那一千块…兴许…兴许就真差不多了…剩下的,还能给你大姨婆还点人情…再扯点布,给家里每个人都添件过冬的棉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梦。那梦里有解决难题的轻松,有还清人情债的踏实,还有一家人穿上新棉袄的温暖。听着她的念叨,我心里也热乎乎的,仿佛那些好事已经就在眼前了。
来时觉得漫长又难走的路,回去时好像缩短了不少。也许是因为心里揣着希望,脚步就格外轻快。
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天已经擦黑了,村子里炊烟袅袅,飘来各家各户做饭的香味。
外婆的脚步慢了下来,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换上了一丝谨慎。她调整了一下扁担,让箩筐看起来不那么扎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迎接另一场战斗。
推开院门,院子里,舅妈正板着脸在喂小钱吃糊糊。幺舅舅蹲在墙角,依旧没什么存在感。小长英几个在院子里追打着跑来跑去。
我们一进门,舅妈那刀子似的目光立刻就扫了过来,尤其是在那对明显沉甸甸的大箩筐上剜了好几眼。她鼻子哼了一声,刚想张嘴说什么难听的——
外婆却像是没看见她的脸色,抢先一步,放下担子,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表现的、如释重负的疲惫,声音却故意提高了一点,像是说给所有人听:“哎呦…可算回来了…累散架了…这趟运气还行,捡了点好菌子…”
她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掀开盖在箩筐最上面的几把野菜,露出底下那些肥厚的黑木耳和香菇。
舅妈到嘴边的风凉话噎住了。她狐疑地盯着那些山货,又看看外婆那疲惫却隐隐带着喜气的脸,显然不太相信只是“捡了点菌子”这么简单。但她没抓到把柄,只是阴阳怪气地嘟囔了一句:“命还挺硬,没让野狼叼了去。”
外婆没接话,只是费力地把箩筐往墙角挪,用身子挡着,小心翼翼地将最底下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宝贝,连同其他值钱的菌子,飞快地转移到了一个破麻袋里,塞进了柴火堆深处藏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口气,捶着酸痛的腰,去灶房打水洗手洗脸。
晚饭时,舅妈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但大概是被那满筐的山货暂时堵住了嘴,没再说什么太难听的话。一家人沉默地吃着照例稀薄的晚饭。
但我知道,今晚的空气不一样了。那藏起来的灵芝,像一颗定心丸,也像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夜里,我躺在外婆身边,听见她翻来覆去,很久都没睡着。她的手时不时下意识地摸摸胸口,那里揣着明天所有的希望。
“睡吧,婆婆,”我小声说,“明天我陪你去镇上。”
“嗯,”外婆在黑暗中应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睡吧,幺儿。明天…明天就好了…”
月光从窗户缝溜进来,照在外婆写满疲惫与希望的苍老面容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那只藏起来的灵芝,在黑暗中沉默地散发着它可能改变命运的价值。
这一夜,注定有很多人无眠。担子放下了,但心里那份沉甸甸的期盼,却压得更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