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了些,林间的雾气渐渐散了,露出蓝汪汪的天。外婆背着那个鼓鼓囊囊、时不时还动弹一下的大背篼,走在前头,脚步踩在落叶上沙沙响,格外有劲。我跟在后面,盯着背篼底下麻袋缝隙里偶尔露出的灰褐色兔毛或彩色鸡毛,心里像揣了个活兔子,砰砰乱跳,又是兴奋,又隐隐有点说不出的慌。
这么多肉啊!光是想想那炖熟了冒热气的样子,口水就忍不住要流出来。自打来到外婆家,肚子里那点油水早就刮得干干净净了,过年都没见过这么大块的肉!
外婆脸上的笑模样就没下去过,嘴里还轻轻哼着昨天那不成调的山歌,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眼睛亮亮的:“幺儿,等明天卖了钱,婆婆给你扯尺花布,做件新褂子!”
我用力点头,心里那点兴奋劲儿又压过了慌张。新衣服!我多久没穿过新衣服了?好像还是妈妈上次回来过年时给买的,早就短得露手腕了。
可是…越靠近村子,那点慌张又像林间的凉风,一丝丝钻回来。
这么多肉,舅妈看见了会咋样?她肯定眼睛都绿了!会不会全都抢过去,一点都不给我们留?就算卖钱,这钱…真能落到外婆手里,拿去给二舅舅凑彩礼吗?幺舅舅那个窝囊废,在舅妈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心里七上八下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外婆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哼歌的声音停了,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幺儿,别怕。回了家,看婆婆眼色行事。这肉…咱自己肯定留点尝尝腥,大部分都得赶紧拿去镇上换钱。你二舅的事…拖不得。”
她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给自己打气。我知道,外婆心里也打着鼓呢。那个家,对她来说,有时候比这有野狼的大山还让人发怵。
终于,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几个婆娘正坐在树下纳鞋底、扯闲篇,看见我们娘俩从深山方向回来,外婆还背着个沉甸甸、动个不停的大背篼,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
“桂芬嫂子,这是从老林子回来?背的啥好东西啊?动静不小哩!”一个快嘴的婆娘扬声问道。
外婆脸上立刻堆起那种习惯性的、带着点卑微的笑:“没啥没啥,就是点山货,挖了点不值钱的草根子…”她含糊地应着,脚步却没停,拉着我赶紧从她们旁边走过。
我能感觉到那些探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背上,尤其是那个鼓囊囊的背篼上。
“神神秘秘的…肯定捞着好货了…” “看她那高兴劲儿,八成是逮着野物了…” “啧啧,胆子真大,敢钻那么深…” 背后的议论声隐隐约约传来。
外婆低着头,走得更快了,几乎是小跑着往家赶。刚才那点轻松彻底没了,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谨慎和紧张。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小长英带着小长艳和小红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舅妈的屋门关着,大概还在睡懒觉。幺舅舅也不见人影。
外婆松了口气,赶紧把背篼卸下来,放在墙角最不显眼的地方,又找来更多稻草和破麻片严严实实地盖好,确保一点痕迹都不露。
“可算没撞见…”外婆拍着胸口,喘了口气,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也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吓的。
她拉着我钻进灶房,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才缓过劲儿来。“幺儿,今天这事,谁问都别说具体,就说是点普通草药,知道不?”她压低声音叮嘱我,眼神严肃。
我赶紧点头:“嗯,我知道,婆婆。”
话音还没落,舅妈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披头散发地打着哈欠走出来,眼角还糊着眼屎,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到我们,她愣了一下,随即鼻子像狗一样耸动了几下,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们:“你们娘俩又死哪去了?弄一身泥猴样!啥味儿?咋一股子骚腥气?”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外婆赶紧上前一步,挡在我和那个墙角之间,脸上挤出笑:“没…没去哪,就去了后山梁子那边转了转,挖了点野菜…沾了点露水气吧。这就做饭,这就做…”
舅妈将信将疑地又嗅了嗅,撇撇嘴,没再追问,扭着腰去上厕所了。
外婆和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后怕。外婆赶紧生火做饭,故意把锅碗瓢盆弄出很大动静,像是在掩盖什么。
这一天,过得提心吊胆。我和外婆的眼睛时不时就往那个角落瞟,生怕里面的活物突然弄出太大动静,或者被到处乱跑的小长艳她们发现。
外婆找了个机会,偷偷把那只最小的兔子拎出来,藏在了柴火堆最深处,低声对我说:“这只咱留着,明天炖了给你和小长英她们解解馋。”
我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灰兔,心里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对肉味的渴望。
剩下的,外婆说天不黑就得处理掉,皮剥下来晾干也能卖钱,肉得用盐腌起来,明天一早背去镇上。
整个下午,外婆都坐立不安,盼着天快点黑,盼着幺舅舅和舅妈晚点回来,盼着那几个小丫头别在院子里疯玩。
阳光一点点西斜,院子里的影子越拉越长。那个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角落,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也让这个破败的院子,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让人心跳加速的期待和不安。
山神爷的馈赠,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新的难题。这满载而归的喜悦底下,藏着的全是小心翼翼的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