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是通了，可这电，跟夏天的山溪水一样，说不准啥时候就断了。尤其是下雨天，十回有九回，保准停电。
外面刚开始掉雨点子，我心里就咯噔一下。果然，没等雨下大，屋里那盏昏黄的灯泡就猛地闪了几下，像垂死的人挣扎着喘最后几口气，然后“啪”一下，彻底灭了。整个世界瞬间被抛回一片更深的黑暗里，只有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格外响。
“又停了！”我忍不住小声嘟囔，心里一阵发烦。作业还没写完呢，字典也没法查了。
黑暗里，却传来奶奶几乎有点高兴的声音：“停了好！省电！那电表转得跟陀螺似的，心慌！”
她摸黑窸窸窣窣地找出那盏落满灰的煤油灯，划火柴点上。豆大的火苗跳起来，昏黄、微弱，还带着一股子呛人的煤油味，烟子熏得人眼睛发酸。这点光，只能照亮桌子中间一小圈，比起灯泡，差得太远了。
“还愣着干啥？点灯不要钱啊？赶紧剥包谷！”奶奶把煤油灯往桌子中间一放，又开始催促。
我心里憋屈得很。停电了，省电费了，可我的活儿一点没省！还得就着这熏眼睛的破灯干活！
爷爷默默地把板凳往桌子边挪了挪，就着那点微弱的光，又开始剥他的玉米。他的脸隐在昏暗里，看不出表情，只有那双粗糙的手在机械地动作着。
我也只好搬着板凳凑过去。煤油灯的光线太暗了，看东西费劲，剥玉米得更仔细，不然容易划到手。那点小火苗还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摇西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张牙舞爪，看得人心里发毛。
奶奶可不管这些，她坐在稍远一点的阴影里，声音比雨声还冷：“省了电费，正好多干点活。今晚多剥点，剥不完别想睡。”
雨哗哗地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我知道，这电，今晚怕是来不了了。
屋子里只剩下撕扯玉米皮的声音、爷爷偶尔的咳嗽声、还有奶奶时不时的催促骂声。煤油灯的火苗舔着玻璃罩子，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的。煤油灯的烟子熏得我直流眼泪，眼睛又干又涩。好几次差点一头栽进玉米堆里。
“又瘟了？”奶奶尖厉的声音立刻刺过来，“灯油不是钱？点着灯让你打瞌睡的？”
我吓得一哆嗦，赶紧坐直，用力眨巴着被熏得生疼的眼睛，继续剥。手指头早就麻木了，只是凭着本能动作。
心里难受得像堵了一团湿棉花。我宁愿多花点电费，也想让灯泡亮着。至少灯泡亮堂，看得清，还不熏眼睛。至少灯泡亮着的时候，我心里还能有个“明年买电视”的盼头。
可现在，这点微弱的盼头，好像也被这该死的停电和熏人的煤油灯给浇灭了。只剩下无休止的劳累和奶奶的骂声。
我知道总闸在村组长家门口，每次停电，村里都有男人骂骂咧咧地披着雨衣跑去看看，但大多时候都没用，得等雨停了，电工才来弄。我们下半寨子，好像总是最后才被想起的那一片。
雨下了大半宿才渐渐小下去。玉米也终于剥完了够数的一筐。奶奶打了个哈欠，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熄灯睡觉！省点油。”
我吹灭煤油灯，那股呛人的味道还弥漫在空气里。摸着黑爬上床，浑身都散发着煤油和玉米须的混合怪味。脸上被烟熏得腻乎乎的，手更是脏得没法看。
躺在黑暗中，听着屋檐滴滴答答的滴水声，我怎么也睡不着。不是因为累过头，而是心里憋着一股火，一股对这不公道的停电、对这昏暗的煤油灯、对这永远干不完的活计的火。
凭什么坡上冉老师家就很少停电？凭什么我们家就得用这熏死人的煤油灯？凭什么我就要在这鬼灯光下剥玉米剥到半夜？
电通了，好像生活好了一点，可这动不动就停电，又把这点好给打了折扣，甚至让人觉得更难受——见过亮堂了，就更受不了这昏暗了。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太阳明晃晃的。果然，电也来了。灯泡又发出了昏黄但稳定的光。
奶奶看着亮起来的灯泡，撇撇嘴：“又来了，这钱哗哗的又跑了。”
我却看着灯泡，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冉老师说，读书能改变命运。是不是读了书，以后就能住在一直有电的地方？就能不用天天剥玉米？就能让我的孩子不用闻这该死的煤油灯味儿？
这个念头，像电光一样，在我心里闪了一下。
虽然很快又被一天的劳累所淹没，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了。
雨还会下，电还会停，煤油灯还会被点燃。
但只要电来的次数比停的多，只要我心里那点想要改变的念头没被彻底磨灭，这日子，就还能咬着牙往下过。
唐萍萍，忍着。至少天晴了，电来了。至少，今天不用闻煤油灯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