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将沈清徽铺在书案上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那面略显斑驳的土墙上,竟隐隐有了几分前世在慈宁宫批阅奏章时的轮廓。只是,案头堆积的不再是关乎天下苍生的奏疏,而是王婆子呈上的人员名册与工分草案、周瑾的技术日志与创新提案汇总、陈砺的安保巡逻记录与新绘制的路线图,以及她自己整理的、日渐清晰的工坊账目。
与半月前那种被琐事洪流裹挟、几乎窒息的忙碌不同,此刻的书房,弥漫着一种沉静的、掌控全局的氛围。沈清徽执笔的手稳定而有力,目光扫过文书的速度极快,却并非草率,而是一种经过高度提炼后,直指核心的敏锐。
她先翻开了王婆子的名册。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符号,记录着五十七个名字及其背后的家庭、性情、岗位。沈清徽的目光在几个被王婆子特意标注了“勤恳”、“有巧思”或“家贫需助”的名字上略作停留,又在几个被圈出“需留意”、“性滑”的名字上点了点。
她并未对具体安排置喙,只在草案末尾批注:“甲等名额宜精不宜多,需与周总监处标准挂钩。丙丁等非为惩罚,乃为警示与鞭策,设立观察期,允其改过。” 她将人心浮动与激励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
接着是周瑾的技术日志。她跳过那些繁琐的测试数据,直接看向结论与问题。看到标准化定量勺提升效率三成时,她唇角微弯;看到香膏凝固优化遇到瓶颈时,她提笔在旁写下:“可试添加少量蜂王浆或珍珠粉末,观其效。” 这是前世宫廷养颜秘方中偶得的灵感。对于创新奖励的评议细则,她批复:“准。评议需公正,重实效,避裙带。首批奖励,当众发放,以彰其效。”
陈砺的报告最为简洁。安保制度落实,训练营初建,新路线规划。她的目光在“李地主家仆暗中怂恿”几字上停顿片刻,眼神微冷,批注:“保持警惕,继续收集实证。训练营所需物资,优先保障。”
最后,是她亲自整理的账册。收入、支出、结余、原材料成本占比、人力成本、利润空间……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表格,让一切清晰了然。她注意到,随着产量提升和标准化推行,单位成本正在稳步下降,而“玉容露”等高端产品的利润极为可观。她提笔在账册空白处,写下几个关键词:“扩大高端产品线”、“控制核心原料渠道”、“预留扩张储备金”。
处理完这些,夜色已深。她放下笔,并未感到往日那种精疲力竭,反而有种神思清明、游刃有余的舒缓。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带着山野和泥土的气息。
窗外,工坊大部分区域已陷入黑暗,只有零星的巡逻灯火如星子般移动,水力车间那低沉的隆隆声成了这静谧夜晚的底色。远处,依稀可见王婆子小屋的灯还亮着,想必还在琢磨她的“人情账本”;周瑾书房的光晕依旧执着,不知又在攻克哪个技术难题;陈砺此刻,或许正在河滩训练营的某个隐蔽角落,检查着明日的训练场地。
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内,为了同一个目标奋力前行。而她,不再需要事必躬亲,去管谁偷懒了谁吵架了,去盯每个齿轮的磨损,去规划每辆马车的路线。她只需把握好方向,制定好规则,分配好资源,然后,信任他们。
这种从“管事”到“理事”再到“驭势”的转变,让她真正体会到了何为“领袖”。前世垂帘,她驾驭的是满朝朱紫,用的是权衡制衡;今生,她引领的是这乡土间的勃勃生机,用的是制度与信任。形式不同,核心却一脉相承——放权,方能集势。
她回到书案前,翻开了那本记录着她心路历程与谋划的日记。墨迹在灯下泛着光,她提笔,一字一句,清晰地写下:
“授之以权,已见其效。王婆子长于人情,周瑾精于技术,陈砺悍于武备,各展其才,工坊肌体日渐强健。
吾从琐事脱身,始能专注于大势:财务乃血脉,需畅通可控;战略为筋骨,需提前布局。李地主之患,如疥癣之疾,然不可不防,需借势而为,寻机根除。
放权,非是放任,乃是集势。将众人之力凝于一处,方有破局之能。昔日困于方寸,今朝方见天地。这白石村之棋局,已渐入中盘,该落子了。”
笔尖收起,她合上日记,吹熄了烛火。书房陷入黑暗,唯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辉。她没有立刻去睡,而是在黑暗中静坐了许久,脑中飞速运转,勾勒着工坊未来的蓝图,权衡着可能遇到的挑战与机遇。
第二天,当晨光再次洒满院落,沈清徽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气质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份常驻眉宇间的疲惫倦色几乎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宁静与掌控感。她依旧会过问重要事务,但不再纠缠细节;她会给出方向性的指示,却将执行权完全下放。
她召集三位主管,开了一个简短的晨会,议题只有一个:工坊下一步的战略方向。
“王主管,周边村落的人情网络需继续巩固,留意可用于工坊扩张的土地,以及有特殊技艺的人才。”沈清徽声音平稳。
“周总监,研发重心可分两部分:一,现有产品持续优化,尤其是高端线;二,着手调研,开发适合普通民众日常使用、价格更亲民的新产品,例如药皂、廉价驱蚊液等。我们要两条腿走路。”
“陈总管,训练营是重中之重,需加快进度。物流路线安全必须万无一失,同时,开始秘密物色、培养几个机灵可靠、面孔生疏的年轻人,我有他用。”
三条指令,清晰明确,直指未来。王婆子、周瑾、陈砺凛然应命,他们能感觉到,东家的目光,已经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晨会散去,沈清徽没有回书房,而是信步走出了工坊核心区,来到了正在扩建的仓库工地旁,看着工匠们忙碌的身影;又走到了女子工坊外,听着里面传来的识字声和织机声;最后,她驻足在那片已然焕发新生的田地边,看着绿油油的秧苗在风中起伏。
她从一个需要亲手撬动每一块基石的工匠,变成了规划和监督整个建筑蓝图的设计师。她将内心的“疯批”与谋算,深藏于这日渐沉稳的气度之下,转化为更宏大、更精准的布局。
放权,如同解开束缚鹰隼的绳索,并非失去,而是为了让它能飞得更高,俯瞰更广阔的天地。沈清徽站在田埂上,山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她的目光越过白石村,仿佛已看到了更波澜壮阔的未来。领袖的蜕变,于此悄然完成,静水流深,却蕴含着引领浪潮奔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