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福利带来的温暖与震撼,如同冬日里的一把烈火,在每一个雇工及其家庭中熊熊燃烧了数日。那实实在在的精米、猪肉、棉布和药包,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宣告着东家的“恩德”与作坊的雄厚实力。雇工们走在村里,腰杆都比以往挺直了几分,家人脸上也多了光彩,连带着对“林家作坊”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也如同被春雨滋润的种子,悄然生根发芽。
然而,沈清徽并未满足于此。年礼如同一次性的强心针,效果显着却难以持久。她需要一种更日常、更深入骨髓的绑定方式,将雇工们的生活与作坊的命运,更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这日,她召来了王婆子和周瑾。
“年礼之事,效果甚佳。”沈清徽开门见山,“然,赏赐终是外力。我们需让利于民,成为一种常态,一种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习惯。”
王婆子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丫头,你的意思是,不光年底发,平时也得让他们沾着作坊的光?”
“正是。”沈清徽颔首,目光转向周瑾,“周先生,如今雇工们手中积攒的工分已然不少。除了年底结算成银钱,平日里,这些工分可能兑换些别的东西?”
周瑾略一思索,回道:“姑娘,工分本是内部计量,若随意兑换,恐扰乱账目。且若与外界银钱直接挂钩,亦容易滋生弊端。”
“并非与银钱挂钩。”沈清徽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精明的弧度,“我们不开银铺,我们开一个……只认工分的‘内部小集市’。”
“小集市?”王婆子和周瑾异口同声,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不错。”沈清徽缓缓道来,“由作坊出面,统一采买一批日常必需之物——上等的米粮、雪白的细盐、甜腻的饴糖、耐用的粗布、甚至是一些常见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就在这作坊内,划出一块地方,设立一个兑换点。”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所有物品,明码标价,但只用工分结算。而且,价格要比外面市集上的售价,低上一到两成。”
王婆子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激动得一拍大腿:“妙啊!太妙了!这样一来,他们手里的工分就更值钱了!在外面买一斤盐要十文钱,在咱们这儿可能八个工分就能换到!谁还舍得乱花工分?谁还愿意去外面买高价货?这不就等于把他们的吃喝拉撒,都跟咱们作坊绑死了吗?!”
周瑾也恍然大悟,推了推眼镜,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姑娘此法,实乃一举多得!其一,便利雇工,实惠看得见,能极大提升满足感与忠诚度。其二,工分内部循环,减少现银支出,利于资金周转。其三,集中采购,成本可控,即便低价售出,作坊亦有利可图,或至少不亏。其四,此乃阳谋,让利于民,谁也挑不出错处!”
沈清徽满意地点点头:“周先生所言甚是。此事,王婆婆负责采买与日常管理,务必保证货品质量,绝无以次充好。周先生负责制定详细的工分兑换比率,并记录账目,做到清晰可查。地点嘛……”她略一沉吟,“就设在初加工区与核心区交界处那间闲置的仓房,稍加改造即可。”
“明白!”两人齐声应下,均是干劲十足。
消息很快再次如同插上了翅膀,飞遍了作坊。
“听说了吗?东家要用工分开小集市了!”
“啥?工分还能当钱使?”
“不是当钱使,是比钱还好使!王婆婆说了,同样的东西,比外面卖得便宜!”
“真的假的?那以后俺家买米买盐,不就都能用工分了?还省了跑去镇上的功夫!”
“哎呀!那我得赶紧多攒点工分!”
期待感再次被拉满。相比于年礼的“惊喜”,这“工分换物”的消息更接地气,更关乎每日的柴米油盐,引起的反响也更为热烈和持久。
几天后,那间闲置的仓房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墙壁用石灰重新粉刷过,显得亮堂。靠墙立起了一排崭新的木架和柜台。木架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货物:颗粒饱满的米麦、雪白晶莹的细盐、色泽诱人的块状饴糖、厚实耐磨的靛蓝粗布和一匹匹颜色稍鲜亮些的细棉布,甚至还有一小坛坛的豆油、一罐罐的酱醋,以及针线、顶针等小物件。
每样货物下方,都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工整的字迹写着物品名称和所需的工分数额。
【上等粳米一斤:8工分(市价约10文)】
【细盐一斤:9工分(市价约12文)】
【饴糖一块:5工分(市价约7文)】
【靛蓝粗布一尺:3工分(市价约4文)】
……
价格确实比市价低了不止一成!尤其是盐和糖这类金贵物事,差价更是明显。
王婆子亲自坐镇,身边跟着两个识数又机灵的年轻雇工帮忙搬货和记录。沈清徽并未露面,但她站在书房窗口,能清晰地看到那小仓房门口迅速排起的长队。
开业第一天,场面几乎失控。
赵三叔揣着攒了许久的工分牌,第一个冲了进去,看着那低价的盐和糖,眼睛都直了。他算了又算,最终狠狠心,划掉了三十个工分,换了三斤盐和两块饴糖。拿着东西出来时,他脸上笑开了花,对后面排队的人嚷嚷:“便宜!真便宜!这盐比镇上周记杂货铺的还好!还便宜三文钱哩!”
林大山则盯上了那匹细棉布,他婆娘一直想给闺女做件像样的褂子,外面一尺布要五文钱,一直舍不得。这里只要三工分!他算了算自己的工分,毫不犹豫地换了好几尺,美滋滋地想着闺女穿上新衣服的样子。
钱寡妇和刘氏也结伴而来。她们工分积攒得多,底气也足。钱寡妇换了一小坛豆油和几斤细盐,打算改善伙食。刘氏则看中了那颜色鲜亮的细棉布,想着给儿子做件新学年穿的衣服,又给婆婆换了块厚实的粗布,盘算得清清楚楚。
“哎呀,这可比拿着工分年底换钱再去买划算多了!”钱寡妇小声对刘氏说,“还省得跑腿受气!东家真是替咱们想到心坎里去了!”
刘氏连连点头,脸上是满足的笑意:“是啊,以后咱这工分,可是实实在在的金疙瘩了!”
人群中,一个刚来作坊不久、在初加工区干活的小伙子,用仅有的十几个工分换了一小袋米和一块盐,激动得差点掉眼泪。他家里穷,以往都是吃糙米淡菜,如今也能用自己挣的工分让家里人吃上好米和有滋味的菜了。
王婆子一边忙着划账登记,一边听着雇工们发自内心的赞叹和感激,心里乐开了花,嗓门越发洪亮:“都别急!排好队!东西管够!以后每个月都会补新货!只要大家好好干,工分多多,啥好东西换不来?”
热闹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擦黑,仓房才安静下来。货架上的物品被扫荡了近半,王婆子看着记录本上那密密麻麻的划账记录,虽然疲惫,却精神亢奋。
晚上,她对沈清徽汇报情况,语气兴奋:“丫头,你是没看见那场面!跟抢似的!一个个都跟捡了金子一样!尤其是盐和糖,卖得最快!都说咱们的货好又便宜!这下好了,以后他们家里缺啥短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咱们作坊的工分!”
周瑾也送来了初步的账目核算:“姑娘,首日兑换量巨大,但根据采购成本与工分折算,我们仍有微利。更重要的是,此举极大地促进了工分内部的流通与沉淀,减少了我们未来的现金压力。”
沈清徽静静地听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她走到窗边,看着夜幕下已然恢复宁静、却仿佛与白日里一样充满生机的作坊。
工分,不再仅仅是记录劳动的工具。
它变成了流通在“林家作坊”这个微小经济体内部的“货币”,变成了连接每一个雇工家庭日常需求的纽带。
米缸里的米,灶台上的盐,孩子身上的新衣……这一切都与他们在这里付出的劳动,以及作坊的兴衰,息息相关。
这种绑定,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契约都更加牢固。
当一个人的生存资料与一个组织紧密相连时,忠诚,便不再是选择,而成了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