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刑侦支队审讯室。下午三点。
阳光被百叶窗切成一条条碎片,斜斜地投在金属桌面上,反着冰冷刺眼的光。
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光束中清晰可见,如同无数沉默的证人。
李建国看着对面再次被带进来的经纪人陈峰,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这一次,陈峰脸上那副“受害者同盟”的悲痛表情,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像一件烧制失败的瓷器。
他的眼眶下有两团无法用演技掩盖的青黑色,嘴唇干裂起皮,领口最上方的扣子甚至扣错了位,显出一种心神不宁的狼狈。
这不是表演,这是属于煎熬了一整夜后,神经绷到极限的生理性反应。
“陈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李建国把一杯温水推了过去,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警官,有……有安娜的消息了吗?”
陈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努力挤出焦急的情绪,双手不自觉地在桌下握紧。
“我很担心她!她一个女孩子,万一……”
李建国没有接话。
他只是沉默地从档案袋里拿出另一个透明证物袋,动作缓慢地推到桌子中央。
袋子里没有凶器,没有血迹,只有几张高清晰度的照片。
照片的主角,正是那台静静躺在水泥暗格里的造型充满未来感的高精度全息投影仪,旁边还附有几张线路改装的特写。
陈峰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发生了针尖般的剧烈收缩。
他的视线像被强力胶水粘在了那几张照片上,无法移开分毫。
如果说之前的惊慌还带着一丝表演成分,那么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大脑做出了最诚实的反应。
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焦虑的蜡黄,变成了失血的惨白,最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
“这……这是什么……”
他的嘴唇蠕动着,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声音轻得像是漏了气的风箱。
“我……我没见过这个东西……”
李建国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画着圈。
作为一个审了二十多年犯人的老刑警,他太清楚什么时候该施压,什么时候该沉默。
此刻的沉默,就是一柄无形的大锤,一记接着一记,砸在对方那座用谎言堆砌起来却早已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
沉默在蔓延,压力在累积。
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到了一分钟。
终于,陈峰受不了了。
“警官,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被瞬间拉紧到极限的琴弦,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安娜的公寓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凶手留下的吗?天哪!安娜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是不是有变态粉丝潜入了她的家?!”
他开始为自己找到的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感到一丝庆幸,演技也重新上线,双手抱头,做出痛苦不堪的样子。
“对,一定是那些私生饭!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你们应该去查他们!”
在观察室里,陆小凡透过单向玻璃看着这场拙劣的表演,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对着麦克风轻声说。
“啧,这业务能力,放脱口秀界都活不过三分钟。”
沈心怡白了他一眼,视线却没有离开陈峰的脸。
她的专业素养让她捕捉到了陈峰喊出“私生饭”这个词时,眼轮匝肌并没有随之收缩,那不是一个真正愤怒或恐惧的表情。
是假的。
审讯室内,李建国耳廓里的小巧耳机传来陆小凡那懒洋洋的吐槽声,让他莫名有些烦躁。
他感觉自己像个提线木偶,而线的另一头,被一个玩世不恭的年轻人攥着。
可偏偏,这根线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指引他拨开迷雾。
他压下那丝不快,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陈峰的眼睛。
“陈先生,你说得很有道理。”
李建国语气平缓,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这让陈峰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有个小问题。”
李建国话锋一转。
“我们的技术人员检查过,这台设备经过了深度改装,需要用非标准加密频段的信号才能远程启动。而且,安娜的公寓安装了顶级的信号屏蔽系统,直播开始后,常规的手机和遥控器信号根本传不进去。”
他顿了顿,看着陈峰重新变得紧张的脸,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告诉我,除了一个守在直播后台,能够精准把握时间,并且拥有特殊遥控设备的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一切?”
“我没有!我一直在后台盯着直播数据!所有人都能为我作证!”陈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试图用音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哦?是吗?”
李建国不为所动,从证物袋里抽出另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照片上,是后台监控的一个截帧,画面里的陈峰正低着头,看似在操作平板电脑,但左手却藏在桌下,做出一个不自然的按压动作。
“这是后台监控昨晚八点零二分五十八秒的截图。你告诉我,你桌子底下藏着什么?是在祈祷直播顺利吗?”
陈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颓然靠在椅背上。
僵持住了。
尽管证据已经极具指向性,但终究不是直接证据。
只要他死不承认,警方就无法将他手中的某个设备和那台投影仪直接关联。
审讯室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建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又一下,那单调的节拍,像催命的钟摆。
他知道,还差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耳机里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却清晰无比。
“李队,聊点开心的。”
“别跟他聊机器了,聊聊养生。”
“问问他,昨晚八点零三分,他的心率是多少。”
李建国敲击的动作,猛地一顿。
八点零三分?
心率?
那是安娜的投影走进玻璃房,被从外部“锁死”的那个时刻。
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问题,甚至有些荒谬。
谁会记得自己某个具体分钟的心跳是多少?
但这问题出自陆小凡之口,就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李建国没有丝毫犹豫,选择相信那个年轻人的鬼才直觉。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有审视和压迫,反而变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牢牢地锁住陈峰那双躲闪的眼睛。
“陈峰。”
李建国忽然换了种聊家常的语气。
“你手腕上这块佳明手表,功能很全吧。”
这个毫无征兆、偏离轨道的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中,却在陈峰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陈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腕,手表的金属边框硌得皮肤生疼,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恐。
那是一种最核心的秘密被彻底洞穿的恐惧。
“挺不错的运动表。”
李建国像是没看到他的反应,自顾自地评价着。
“能测血氧,能记录睡眠数据,为了保证运动监测的准确性,还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控心率,对不对?”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准的刀,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在从容不迫地切割着对方最后一层脆弱的伪装。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峰的声音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他甚至不敢去看李建国的眼睛。
观察室里,沈心怡屏住了呼吸,她瞬间明白了陆小凡的意图,看向身边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这家伙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李建国的身体微微前倾,将那股无形的压力陡然提升到了极致,整个人的气场笼罩了审讯桌的每一寸空间。
“我问你,”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陈峰耳边炸开,“昨晚八点零三分,启动计划的那一刻,你的手表记录下的实时心率,是多少?”
轰隆。
陈峰感觉自己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悍然引爆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后灰白的墙壁还要苍白。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上下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他怎么会知道?
他们怎么会知道那个时间点的心率?!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经纪人,他自认心理素质过硬。
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控制自己的语调,甚至有信心在测谎仪面前保持镇定。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跳。
他永远忘不了昨晚的那个瞬间。
当他藏在桌下的手指,颤抖着按下那个特殊遥控器的启动键时;当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和安娜一模一样的全息投影,按照预设的路线走进阳光房时;当直播间弹幕疯狂滚动,一切都按照计划发生时……
那个瞬间,他紧张到几乎窒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只要破体而出的野兽。
他的心率,绝对飙升到了一个职业运动员百米冲刺时的峰值。
而那块他每天佩戴、忠实记录着他身体每一分数据的运动手表,将这一切,都完整地、不可辩驳地,记录了下来。
那不是证词,不是监控,而是他自己的身体,背叛了他。
“我……我……”
陈峰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防线,从内部,被彻底攻破了。
“哇”的一声,他再也撑不住,伏在冰冷的金属桌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那哭声嘶哑得不像人声,没有罪犯被揭穿时的狡辩与怨毒,只有一种被抽空了一切之后的茫然和破败。
李建国办了半辈子案子,他听得出来,那是一种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碾碎的声音。
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不是价值百万的高科技设备,也不是滴水不漏的监控录像,而是一块记录着他生理反应的运动手表。
李建国缓缓靠回椅背,吐出一口压抑了许久的浊气。
他瞥了一眼观察室的方向,心里对那个叫陆小凡的年轻人,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忌惮。
一个小时后,审讯室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
陈峰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有问必答。
随着他断断续续的讲述,一个关于压榨、抑郁和绝望逃亡的故事,渐渐在李建国眼前拼凑完整。
这真相里没有贪婪,没有仇杀,只有两个被逼到墙角的年轻人,用最笨拙、最疯狂的方式,试图砸开一扇求生的窗。
安娜,那个在屏幕前光鲜亮丽、坐拥千万粉丝的顶流网红,早在半年前,就被诊断出重度抑郁症。
那张诊断书,被她锁在保险柜最深处,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公司无休止的压榨像一部永不停歇的机器,合约里那些苛刻到近乎变态的条款,则是锁住她的镣铐。
网络上日复一日、永不停歇的谩骂和人身攻击,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绞索,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
“她有一次直播结束后,一个人在化妆间里,用卸妆棉擦嘴唇,擦到满嘴是血都不停手。”陈峰的声音空洞而麻木,“她说,她讨厌这张脸,讨厌这个声音,讨厌安娜这个名字。”
她想逃。
可她逃不掉。天价的违约金,和公司掌握的那些足以毁掉她一生的所谓“黑料”,像两座大山,死死地压着她。
于是,在又一次被逼在酒局上喝到胃出血后,安娜彻底崩溃了。
她和唯一可以信任的却也同样被公司压榨多年的经纪人陈峰,策划了这场疯狂的“消失”。
他们花光了几乎所有的积蓄,通过暗网联系上了一个国外的技术团队,定制了那台全息投影仪,并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偷偷对公寓进行了改造。
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制造一场轰动全国的、无法破解的失踪案,让所有人都相信安娜死了,或者失踪了,从而金蝉脱壳,摆脱这一切。
“那五百万呢?”李建国问。
“那是安娜留给公司的最后一击……”陈峰苦笑了一下,“那是她通过一个空壳公司,提前转移走的一笔本该直接打入公司账户的签约金。她知道公司嗜钱如命,所以用做慈善的方式,让公司看得到,却永远也拿不回去。她想让他们也尝尝那种无能为力的滋味。”
“我们只是想开始新的生活……我们没想伤害任何人……”陈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求。
就在这时,李建国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是一条来自技术科的加密短信。
【已对陈峰通话记录进行筛查,发现一个高度加密的虚拟号码,昨晚与陈峰有过短暂通话。该号码的加密方式,与多年前我们跟进的‘那起案子’中所用的手法高度相似。信号最后出现的基站位置,在‘庸人自扰’俱乐部附近,之后便彻底消失。】
“庸人自扰”。
又是那个地方。
“那起案子”。
李建国的手指微微一紧,不动声色地将手机锁屏。
脑海里,陆小凡那个玩世不恭的脸,和另一个尘封已久、同样才华横溢却清瘦固执的少年身影,再一次重叠在一起。
那起案子……是他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
“安娜在哪儿?”李建国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在城郊西山路的一栋出租屋里,她在等我……我们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离开……”
李建国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个彻底崩溃的男人一眼,径直走出了审讯室。
案件,至此告破。
但他的心里,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没有丝毫轻松。
一个小时后。
十几名荷枪实弹的特警,以雷霆之势突入了西山路的那栋出租屋。
预想中的反抗、逃窜,甚至歇斯底里都没有发生。
屋子里静悄悄的。
那个曾经在网络世界掀起无数风浪的顶级网红,此刻正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灰色居家服,卸掉了所有妆容,露出一张干净却苍白的脸。
她没有理会破门而入的警察,只是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血红的落日。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有一种不真实的平静。
当冰冷的手铐铐住她的手腕时,她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结束了啊。”
那语气,平静得不像一个被捕的罪犯。
更像一个终于可以卸下所有重担与疲惫的旅人,抵达了旅途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