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咆哮,是地狱深处所有恶鬼的合唱。
安格朗手臂上那如同山脉般虬结的肌肉,再度贲张到了一个凡人无法想象的极限。每一根青筋都像扭曲的钢缆,在他的皮肤下疯狂跳动,将那股源于无尽痛苦的纯粹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进手中的双联链锯斧之中。
“嗡嗡嗡嗡嗡——!!!!”
链锯斧的引擎,发出了更加尖锐、更加疯狂的啸叫。高速旋转的锯齿与幽蓝色的灵能护盾剧烈摩擦,迸射出的不再是零星的火花,而是一片耀眼的、如同熔铁般的金色光雨,将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从黄铜王座上走下的魔神。
他要压垮它。
用最纯粹、最野蛮、他唯一懂得的蛮力,压垮眼前这面该死的、亵渎了他愤怒的屏障。
然后,将屏障后面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连同她那份令人作呕的平静,一同撕成最微不足道的碎屑。
他死死地盯着纪璇的脸。
用那双被“屠夫之钉”烧灼了数百年,只剩下猩红与暴虐的眼睛,疯狂地、贪婪地,搜寻着他所熟悉的一切。
恐惧。
憎恨。
绝望。
哀求。
这些情绪,是他赖以为生的食粮,是他用以对抗脑中剧痛的、唯一的麻醉剂。看到敌人在他的力量面前颤抖,是他唯一能感受到自己“强大”的时刻。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什么都没有。
那个黑袍女人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他所期待的表情。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站在那片由他亲手掀起的、毁灭风暴的中心,站在那面随时可能破碎的、薄薄的护盾之后。
她的表情,平静得像是一片在创世之初就已存在的、永恒的冰湖。
安格朗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进了她那双眼睛里。
一双……纯粹的、不含任何光芒的、深邃的黑色眼瞳。
那里面没有恐惧。
没有憎恨。
没有怜悯。
甚至没有……战意。
那里面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一种深沉得如同无尽宇宙,广阔得如同寂静深海的……悲伤。
那不是她的悲伤。
安格朗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份悲伤,他无比的熟悉。
熟悉到,就像是在照镜子。
就像是有一个存在,潜入了他灵魂最深处、那个早已被他自己用无尽的怒火与杀戮彻底掩埋、连他自己都不敢再去触碰的坟墓里,将那里面腐烂、发臭、名为“悔恨”的尸骸,原原本本地、一件一件地,捧到了他的眼前。
「杀了她!」
「撕碎她!」
「懦夫!你在等什么!?」
脑海中,“屠夫之钉”的意志,正用最恶毒的语言,发出最尖锐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咆哮。那是他的神,是他痛苦的源头,也是他力量的主宰。它的命令,他从未违背过。
他的肌肉,遵从着这数百年的本能,再度发力。
可是……
他的手臂,那条足以将泰坦都砸出一个凹坑的手臂,在这一刻,却像是灌满了铅,沉重得匪夷所思。
那股足以压垮一切的力量,在传递到链锯斧的最后一刻,竟出现了……一丝凝滞。
这短短一瞬的凝滞,对于安格朗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因为,这是数百年来,他的身体,第一次……
没有完全听从“屠夫之钉”的命令。
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了她?
她就在那里,脆弱得就像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虫子。
只要再用一点力……
安格朗的呼吸变得粗重,那双猩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暴虐与痛苦之外的第三种情绪。
困惑。
极致的,茫然的,几乎要让他那片混乱的思维彻底宕机的困惑。
他不懂。
为什么这个女人的眼中,会有他的悲伤?
为什么……她好像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的痛苦?
纪璇没有说话。
她只是维持着那面摇摇欲坠的、符文不断明灭的护盾,平静地,与这头陷入混乱的野兽对视。
她不需要言语。
她将自己通过【生机】权柄感知到的一切,将那份属于安格朗的、无法宣泄的爱,无法挽回的悔恨,无法与家人同死的无尽悲痛……
通过自己的眼神,清晰地、完整地、毫不保留地,“还给”了他。
你不是一头只知杀戮的野兽。
我知道。
你只是一个……没能和家人死在一起的,孤独的角斗士。
我也知道。
安格朗的咆哮声,不知不觉间,渐渐低了下去。
那声音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反而带上了一丝……呜咽。
链锯斧引擎的转速,也在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
“嗡……嗡……嗡……”
那声音,听起来不再像是催命的魔音,反而像是一头巨兽在耗尽所有力气后,发出的、疲惫的喘息。
他的大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一边,是“屠夫之钉”那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杀戮的指令。
另一边,是那双黑色眼瞳中传递过来的、如同深海般冰冷而寂静的、“共情”。
火焰与海水,在他的灵魂中剧烈地碰撞、交锋、彼此湮灭。
这种感觉,比纯粹的肉体折磨,要痛苦一万倍。
因为,它让他开始……思考。
而“思考”,对于吞世者的主君而言,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诅咒。
“你……”
安格朗巨大的身躯,在剧烈地颤抖。
他从那早已沙哑、破损的喉咙深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了一个他已经数百年没有使用过的、代表着“交流”的音节。
“……是……谁?”
这不是一句质问。
而是一句真正的、发自灵魂深处的、饱含着无尽困惑的……疑问。
一个能直面他愤怒而不死的人。
一个能理解他痛苦而不惧的人。
这种存在,本身就彻底颠覆了他那早已被痛苦与愤怒所固化的、狭隘而残忍的世界。
随着这句问话的吐出,他手臂上那股最后的力量,也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彻底消散。
链锯斧的引擎,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悲鸣,彻底停转。
那柄象征着无尽杀戮与狂怒的狰狞巨斧,就这么无力地,靠在了那面幽蓝色的灵能护盾上。
狂暴的动能已经消失,只剩下金属那冰冷的、沉重的物理重量。
他输了。
在这场意志的交锋中,一败涂地。
那个站在他身后,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凡人老兵,此刻正张大了嘴,用一种看待神迹般的眼神,看着眼前这无法理解的一幕。
那头足以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栗的血腥巨兽……
竟然……
被一个女人的眼神,给逼停了?
角斗场的另一端,泰拉妮娅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那双纯净的金色眼瞳中,倒映着纪璇那纤细,却又如同神明般伟岸的背影。
她的心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名为“安心”的感觉。
仿佛只要这个黑袍的姐姐站在那里,那么整个宇宙的恶意,都无法伤害到她们分毫。
纪璇看到时机已经成熟。
她知道,野兽已经露出了它柔软的腹部。
那面布满了裂纹,却终究没有破碎的幽蓝色灵能护盾,如同消融的冰块般,化作点点光屑,消散在了空气中。
她向前,又踏出了一步。
这一步,让她彻底进入了安格朗的攻击范围之内。
她与那头喘着粗气、眼神茫然的巨人,相距不过一臂。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混杂着汗水与血腥的雄性气息,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灼热的气流,吹动了自己额前的发丝。
安格朗的身体猛地绷紧,那是一种野兽在被侵入领地后,下意识的反应。
但他没有动。
因为那个女人,只是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用一种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又坚定得如同神明的谕令般的声音,对他说道:
“我来,为你终结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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