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发现沈玠藏起所有蜜饯后,宜阳的心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寒意刺骨。她更加清晰地看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并非身份尊卑,而是沈玠内心那座由自我否定、罪责感和顽固坚守的“本分”筑起的高墙,坚不可摧,将他牢牢困于其中,拒绝一切温暖与光亮。
永宁殿的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寂与重复中,一天天滑过。秋意渐深,落叶凋零,更添几分萧索。
沈玠依旧每日晨起,于殿外恭请早安,声音平稳谦卑;侍奉早膳时,布菜斟茶,动作一丝不苟;若宜阳允准,他便安静伴读,目光低垂,存在感稀薄得像一道影子;夜晚,那扇窗棂之外,那道挺拔却孤寂的身影依旧固执地矗立在寒夜之中,无论宜阳明令禁止过多少次,他总是恭顺应下,却从未有一晚缺席。旧伤在渐冷的天气里依旧不时发作,他也依旧沉默忍耐,将那碗浓黑的苦药视为每日必须完成的赎罪仪式,一饮而尽。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恭顺、卑微、无可指责的奴仆角色。
然而,朝堂之上,却正经历着一场巨大的变动。
皇帝陛下龙体久病孱弱,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颁下退位诏书,禅位于太子萧景钰。新帝继位,改元“景和”,万象更新,却也暗流涌动。
新帝萧景钰,年轻而锐意,深知内廷暗卫的重要性。他需要一把绝对锋利、且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刀,去清理先帝朝留下的某些积弊,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沈玠。
那个曾为他处理过几件极为棘手隐秘事务、手段精准老练的“罪奴”。那个以雷厉风行,阴鸷狠辣的前任司礼监掌印。即便如今折翼被困于永宁殿,萧景钰也从未怀疑过沈玠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看得分明,沈玠对宜阳那种近乎偏执的忠诚,而宜阳与自己兄妹情深,掌控了宜阳,某种程度上,也就掌控了沈玠。
这日,圣旨抵达永宁殿。
传旨的内侍嗓音尖细,宣读着对新帝对“戴罪之身”的沈玠的破格任用:“……特授尔内廷暗卫副指挥使之职,掌刑狱缉捕,稽查不轨,直禀于朕。望尔戴罪立功,恪尽职守,勿负圣恩……”
宜阳站在一旁,心情复杂难言。她为皇兄赏识沈玠的才能、愿意给他一个机会而感到一丝欣慰,却又深知这背后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操劳和更深重的束缚。她更担忧沈玠的身体,是否能承受得住这般重压。
而跪在庭院中央接旨的沈玠,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内侍服,身影清瘦单薄。他垂着头,姿态是无可挑剔的卑微恭顺。在听到旨意内容时,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光芒——有惊愕,有本能对权柄的熟悉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负担。
“奴婢沈玠,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的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比平日更加低沉谦卑。他依足礼数,行三跪九叩的大礼,额头轻轻磕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对那位传旨的、品阶并不算高的太监,也表现得极尽恭敬,仿佛对方才是真正的主子。
(暗卫副指挥使……陛下这是…既是圣命不可违……只是,殿下这边……)
他接过那卷象征着权力与危险的圣旨,指尖冰凉,感觉那卷轴重逾千斤。
领旨谢恩后,沈玠的生活节奏骤然加快,永宁殿那套看似不变的日常规矩,被他以一种近乎严苛自律的方式,压缩到了极致。
他起得比以往更早,天色未明便已悄无声息地起身,将偏殿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准时出现在宜阳寝殿外请安,声音依旧平稳,但眼底的血丝却遮掩不住。
侍奉宜阳用早膳时,他依旧周到细致,但宜阳能感觉到他周身萦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紧绷感,以及偶尔一闪而过的、凝神思索公务的锐利眼神。往往膳毕,他便会匆匆行礼告退,赶往暗卫衙署处理积压如山的事务。
新帝拨给他的公务房宽敞却冷寂。他坚持不肯坐在上首那张宽大的黄花梨木书案后,而是让人在靠窗的下首位置,添置了一张低矮的榆木小案和一张硬木圆凳。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蜷坐在那张矮凳上,伏案批阅无穷无尽的卷宗公文。暗卫的事务繁琐而阴暗,刑狱、缉捕、密报、稽查……每一件都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和决断力。沉寂数年的能力一旦被重新启用,并未有丝毫褪色,反而因岁月的沉淀和痛苦的磨砺,变得更加老辣惊人。他处理公务的速度极快,批示精准狠辣,往往一针见血,积压的难题在他手中迎刃而解,令原本那些因他身份和空降而心存轻视与不满的下属,迅速变得敬畏有加。
然而,这般久坐伏案,对于旧伤累累的他而言,无疑是另一种酷刑。腰背处的箭伤和杖伤在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后,开始发出沉闷而顽固的酸痛,如同有钝刀在骨骼缝隙间反复研磨。肩胛、手臂的旧伤也一并被牵动。
但他从不在人前显露分毫。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便借着起身取卷宗的间隙,用冰凉的指尖迅速拭去;腰背痛得难以支撑,便暗中调整一下坐姿,将身体的重心悄悄偏移,依靠左手手肘暗暗支撑在案上,继续书写批阅。只有在他偶尔极度疲惫、无人注意的瞬间,才会极快地抬手,用指节用力按压一下后腰的某处,眉心蹙紧一瞬,又立刻松开。
皇宫深处,新帝萧景钰听着心腹太监汇报暗卫衙署的情况,尤其是关于沈玠的表现。 “沈玠此人,确是一把难得利刃。”萧景钰摩挲着玉扳指,语气带着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然,“心思缜密,手段果决,即便沉寂数年,锋芒亦未曾真正折断。他对宜阳的忠诚,远超于朕,这一点,倒让朕颇为放心。” 侍立一旁的心腹太监躬身道:“陛下圣明。沈大人能力卓绝,确能为您分忧。只是……”他略有迟疑,“公主殿下那边……听闻沈大人依旧每日往返永宁殿,恪守仆役之责,丝毫不敢懈怠。如此奔波劳碌,沈大人的身体……” 萧景钰目光微沉,淡淡道:“朕已知晓。他的身体……可惜了。但眼下,无人比他更合适这个位置。至于皇妹那里……她心软,但也明事理。”
每日处理完衙署的事务,无论多晚,沈玠必定会匆匆赶回永宁殿。他会先仔细换下那身沾染了外界气息的官服,即便只是低调的暗卫服饰,重新穿上永宁殿内侍的旧衣,仿佛褪下一层无形的铠甲,重新将自己塞回那个卑微的壳里,然后去正殿向宜阳禀报。 他从不提公务细节,只拣些朝中无关痛痒的小事,或是市井趣闻,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与宜阳听,仿佛这只是每日例行的、为主子解闷的差事。 宜阳看着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心中酸涩。她多次劝他:“既领了皇兄的差事,便以公务为重,永宁殿这些琐事,不必日日如此奔波。守夜更是万万不可再……” 每次,沈玠总是立刻躬身,恭顺应答:“奴婢遵命。”、“殿下仁慈,奴婢感激不尽。” 然而,第二天,一切照旧。他依旧来得更早,走得更晚,回来得匆匆,然后固执地守在殿外,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风雨无阻。 宜阳的劝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无法激起,便沉入了他那套根深蒂固的行为准则底部。她看着他这般近乎自毁式的劳累,心疼又无力,最终只能默认。
超负荷的运转,如同不断绷紧的弓弦,终有极限。本就重伤初愈、底子亏空得厉害的沈玠,在持续不断的高强度消耗和精神压力下,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这日深夜,他照例在殿外值守。秋夜风寒露重,他挺直背脊,努力维持着清醒。 然而,一阵猛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他试图握紧拳,用指甲刺痛掌心来保持清醒,但那股熟悉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无力感和冰冷迅速攫住了他。 (不行……不能倒下……值守还未结束……) 这个念头刚闪过,意识便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飘远。他甚至连发出一点声音提醒都做不到,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重重跌落在冰冷坚硬的石阶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殿内的宜阳尚未安寝,正对着一卷书册发呆,担忧着窗外那人。这声异响让她心脏猛地一跳!
她豁然起身,疾步冲向殿门,猛地推开—— 月光下,沈玠面无血色地倒在阶前,双目紧闭,唇边溢出一丝鲜红的血痕,触目惊心。
“来人,快去请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