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重压抑的气氛。
宜阳自马场回来后,便一直浑浑噩噩。追风冰冷僵硬的躯体、口鼻周围干涸的诡异污渍、那甜腥腐朽的气味……这些可怖的画面在她脑中反复闪现,挥之不去。她哭了太久,眼睛肿得像核桃,干涩刺痛,喉咙也哭哑了,心头空落落的,像是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只剩下麻木的钝痛。
春桃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安神汤递到她嘴边,看着她失魂落魄、小脸苍白的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殿下,您好歹喝一点吧……您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啊……追风要是知道了,也会难过的……”
宜阳木然地就着春桃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水滑过喉咙,却仿佛带着冰碴,激得她微微一颤。她抬起红肿的眼睛,声音嘶哑微弱:“春桃……你说,追风走的时候……疼不疼?它是不是……很害怕?”
春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连忙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追风跑得那么快,肯定一下子就过去了,不会疼的……殿下别想了,求您别想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压抑的交谈声。似乎是永宁殿里另一个负责跑腿打听消息的小太监德顺回来了,正和守在殿外的宫人急切地说着什么,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恐惧。
春桃皱了皱眉,正要出声呵斥他们保持安静,以免惊扰公主,却见宜阳已经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了殿门方向。
“……真的……都死了……太惨了……”断断续续的字眼飘进来,带着颤音,“……刘二……还有张河……李福……舌头……指甲……都……血肉模糊……司礼监暗房……血洗得哗哗响……”
“谁……死了?”宜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弱和茫然,“马场……的人吗?”
春桃的心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对宜阳道:“殿下,您歇着,奴婢出去看看,准是他们在胡嚼舌根,奴婢去教训他们!”说着,她急忙起身朝殿外走去。
殿外的声音在春桃的呵斥下戛然而止。但宜阳却像是被那几个模糊而血腥的词语钉在了原地。
死了?谁死了?刘二……好像是那个被罚过月钱的马夫?还有别人?司礼监暗房?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听起来……那么可怕?
她本就因追风之死而极度脆弱敏感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透着诡异血腥气的信息撩拨了一下,一种莫名的不安缓缓滋生。
过了一会儿,春桃脸色发白地回来了,眼神闪烁,刻意避开宜阳的目光,强笑着掩饰:“殿下,没什么事,就是几个小崽子不懂事,乱传话,奴婢已经骂过他们了……”
“春桃。”宜阳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他们刚才说……谁死了?和马场有关吗?”
春桃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没……没有的事……殿下您听错了……就是、就是宫里寻常的责罚罢了……您快躺下歇歇……”
宜阳看着她闪烁的眼神和苍白的脸色,心中的疑虑更深了。若是往常,她或许不会追问,但此刻,追风的惨死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任何与之相关的风吹草动都让她无法忽视。她有一种直觉,春桃在瞒着她什么很重要、很可怕的事情。
她不再看春桃,而是直接朝着殿外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公主不容置疑的威仪:“德顺,进来回话。”
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德顺连滚爬爬地进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脸色比春桃还要难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根本不敢抬头。
“说,你刚才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关于马场,关于追风,一五一十告诉本宫。”宜阳盯着他,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执拗。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德顺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只会磕头求饶。
“本宫让你说!”宜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而带起一阵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春桃吓得连忙上前给她顺气,一边焦急地瞪着德顺。
德顺被公主的厉声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隐瞒,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开始诉说:“回……回殿下……奴婢……奴婢刚才去膳房……听……听司礼监的几个小火者在一旁悄声说……说……说沈公公他……他……”
听到“沈公公”三个字,宜阳的心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瞬间蔓延开来。她屏住呼吸,听着德顺用颤抖恐惧的声音继续描述。
“……说沈公公为了追查……追查毒害追风的凶手……动了大怒……直接……直接求了司礼监的钱公公……把……把马夫刘二……抓进了暗房……动用……动用了大刑……”
德顺的声音充满了恐惧,仿佛亲眼所见般:“他们……他们说……用了烧红的烙铁……烫得皮开肉绽……还……还用铁钳……拔指甲……拔手指……说……说刘二的惨叫声……隔老远都能听见……后来……后来还牵连了马场另外几个可能知情的内侍……都……都用了重刑……打死了……打死了好几个……暗房的地……都用清水冲了好几遍……才……才把血冲干净……”
德顺每说一句,宜阳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体就冰冷一寸。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着这些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认知上。
烙铁?拔指甲?打死了好几个?血洗暗房?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她完全无法想象的、极度血腥残忍的画面。而制造这幅画面的中心人物……是沈玠?
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沉默寡言、在她面前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沈玠?
那个被她一句重话就能吓得脸色惨白、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掉的沈玠?
他……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情?!这怎么可能?!
“不……不可能……”宜阳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猛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甩掉那些可怕的信息,“你胡说!沈玠他……他不会的……他怎么可能……”
“殿下!奴婢不敢胡说!句句属实啊!”德顺磕头如捣蒜,“现在……现在宫里都传遍了……都说……都说沈公公手段酷烈……是为了给殿下出气……但……但也太……太吓人了……刘二就算该死……也不至于……还有那几个可能只是稍微有点牵连的……死得太惨了……”
为了给她出气?
宜阳如遭雷击,浑身猛地一颤!是为了她?
所以,那些残酷的刑罚,那些飞溅的鲜血,那些绝望的惨叫……都是因她而起?因为她为追风哭了,因为她伤心了,所以沈玠就用这种……这种她光是听着就毛骨悚然、几欲作呕的方式去“替她出气”?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流瞬间从头顶灌入,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俯下身,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冰冷和恐惧。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春桃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扶住她,一下下拍着她的背,眼泪直流,“奴婢就说不能让您知道……您别吓奴婢啊……”
宜阳推开春桃的手,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不住地颤抖,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茫然、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
她想起沈玠离开马场时那决绝冰冷的背影,想起他紧握的、渗着血的拳头,想起他说“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时那斩钉截铁却令人心悸的语气。
原来……他所谓的“交代”,竟是这样的吗?
用最残忍的手段,私刑处决,甚至可能牵连无辜?
她只是想要一个真相,想知道追风为什么而死,想让该负责的人受到应得的、合乎宫规的惩罚……而不是这样……这样一场令人发指的、血腥的屠杀!
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这太可怕了!
就在她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时,殿外传来了通报声——沈玠回来了。
宜阳猛地抬起头,看向殿门方向。
沈玠一步一步地走进永宁殿。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仔细洗过了手和脸,甚至努力调整了面部表情,试图掩去一身疲惫和那若有似无的血腥戾气。他掌心的伤口再次裂开,剧痛阵阵传来,却远不及他心中那份扭曲的期待来得强烈。
他完成了他的“使命”。他用最酷烈的方式报复了那些让公主伤心的人。他想,殿下知道后,或许……或许会有一丝安慰?或许会觉得他并非全然无用?哪怕只是一瞬间的释然,也足以慰藉他沉沦黑暗的灵魂。
他踏入内殿,习惯性地垂下眼帘,准备如常般行礼。然而,殿内异常凝滞冰冷的空气,以及那两道落在他身上、充满了复杂难言情绪的目光,让他行礼的动作微微一滞。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过去。
公主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得吓人,比离开马场时还要难看,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又红又肿,里面盛满了泪水,但不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混合了某种他看不懂的、让他心慌意乱的震惊、质疑……甚至是一丝……恐惧?
而旁边的春桃,眼神里更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恐和疏离,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沈玠的心,猛地向下沉去。那丝扭曲的期待瞬间冻结、碎裂。
(殿下……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她……害怕?为什么害怕?)
他僵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宜阳看着他。看着他苍白疲惫却努力维持平静的脸,看着他垂在身侧、似乎还有些微不可察颤抖的手。她试图从他身上找到一丝德顺口中那个冷酷残忍、如同修罗般的影子,却发现除了那份她熟悉的卑微和沉寂,似乎什么都没有。
可德顺那些话语,那些血腥的描述,却无比清晰地在她脑中回荡。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声音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质问,破碎地响起:
“你们都出去吧”
“是 ”春桃和德顺回答。
“沈玠……”
她叫他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
沈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
宜阳紧紧盯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和无法理解的痛苦:“你就用……那种方式?烙铁……拔指甲……打死了好几个人……就在那个……暗房里?”
每一个词从她口中说出,都像是在凌迟沈玠的心。他看着她眼中的泪水,那泪水不再是为追风而流,而是为他……为他所做的那些“好事”而流?为他这个……残忍可怕的怪物而流?
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他吞没!比在暗房里听到的所有惨叫加起来还要让他恐惧!
他愣在原地,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仓促地试图解释,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奴婢……奴婢只是想为殿下……查出真凶……为您出气……他们让您伤心……他们罪该万死……”
“所以你就用那种方式吗?!”宜阳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激动和失望而变得尖利,“谁允许你动用私刑?!谁允许你滥用酷刑?!谁允许你随便打死人?!那是人命啊!沈玠!那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她无法理解,无法接受。在她所受的教导里,宫规法度大于天,即便宫人犯错,也自有宫正司按律处置。动用私刑,残忍虐杀,这完全超出了她认知的底线!这根本不是正义,这是暴行!是魔鬼才会做的事情!
“可是……他们害死了追风……他们让您哭了……”沈玠喃喃道,似乎无法理解公主的愤怒和指责。在他扭曲的认知里,让公主伤心的人就该下地狱,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他以为她会懂的……
“追风的死,我很伤心,我很痛!”宜阳哭着喊道,“但我想要的是真相!是光明正大的审判!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血腥和残忍!这太可怕了!沈玠!这太可怕了!你让我觉得……觉得……”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痛心、失望,以及那一丝清晰的、如同看陌生人般的恐惧,已经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沈玠的心脏!
比任何烙铁、任何钳子带来的痛苦都要剧烈千倍万倍!
(殿下……怕我?) (她觉得我可怕?) (她对我……失望了?)
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扭曲的慰藉,在这一刻轰然崩塌。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她扫平障碍,为她复仇,却原来,他只是让她更加害怕,更加伤心,让她流下了更多、更痛苦的眼泪。
他自以为是的“付出”,他沉沦黑暗所换来的,不是她一丝一毫的安慰,而是她彻底的排斥和恐惧。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破布娃娃。右手掌心的伤口剧痛无比,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撕裂、碾碎的痛苦。
他看着宜阳,看着她不断滑落的、为他而流的、充满失望和恐惧的眼泪,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碎裂、崩塌、化为一片虚无的黑暗。
原来,他拼尽所有,甚至不惜化身修罗,最终换来的,是她更深的泪水。
这代价,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