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消失的论坛
林夏是被手机屏幕的光刺醒的。
病房的窗帘拉得很严，只有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像块浸了冰的镜子。她挣扎着坐起身，手背上的留置针被扯得生疼，才想起自己还在医院——不是幻想里那个能刷积分换营养剂的“康复中心”，而是走廊里总飘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社区医院。
手机还停留在解锁界面，壁纸是她和张凯的合照。照片里两人站在公园的银杏树下，张凯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笑得露出虎牙。那是去年秋天拍的，那时规则还没像现在这样把每个人的生活勒得喘不过气，50岁的张凯爸还能每天早上去公园打太极，19岁的小李刚找到第一份工作，正计划着给父母换台新冰箱。
林夏深吸一口气，点开那个熟悉的绿色图标——曾经承载了她所有温暖幻想的“社区App”。
加载界面转了三圈，弹出的却不是熟悉的“减重论坛”首页。没有跳动的“新建议通知”，没有飘着小红点的“积分商城”，甚至连顶部的“规则互助区”入口都消失了。屏幕中央只有一块冰冷的白色公告栏，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规则执行细则（第四版）】。
她的手指有些发抖，下意识地去点屏幕右下角的“论坛”图标——那里曾经像块温暖的磁石，聚集着无数条“建议”“互助”“积分攻略”的帖子。可指尖落下的地方，只有一片空白的背景，连图标残留的阴影都没有，仿佛那个热闹了近一年的虚拟社区，从未存在过。
“不可能……”林夏喃喃自语，又退出重进，刷新了三次，甚至重启了手机。可无论她怎么操作，App里始终只有那页冰冷的规则细则，像块刻满禁令的石碑。
细则第一条就刺得她眼睛发酸：【20-50岁群体稳定期每日热量上限600大卡，16-20岁及50-60岁群体800大卡，违规一次追加减重2斤，累计三次直接进入强制减重程序】。下面附着密密麻麻的条款，从“饮水温度不得超过40c”到“每日行走步数不得低于8000步”，连“咀嚼次数每口不得少于20下”都被列了进去，却唯独没有“建议反馈”“积分兑换”的半个字。
林夏的心跳开始加速，她突然想起幻想里那些被采纳的建议：赵爷爷的“分阶段减重”、小李的“衣物修改服务”、张凯爸的“太极康复课”……那些带着生活温度的细节，此刻在冰冷的规则条文面前，显得像个笑话。
她颤抖着点开“个人中心”，里面没有“我的积分”，没有“我的勋章”，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林夏，32岁，20-50岁区间，稳定期第58天，违规记录2次，当前体重34.7公斤（低于标准值18%）】。下面附着一行红色小字：【风险等级：高危，建议24小时监护】。
“风险等级”……林夏想起幻想里，自己的账号等级是“社区守护者”，因为提了23条被采纳的建议，积分商城里的“3斤增重额度”正等着她兑换。可现实的屏幕上，连她偷偷藏在枕头下的半块压缩饼干，都被手环记录在“违规原因”里：【非规定食物摄入，热量超标约150大卡】。
病房门被推开，张凯提着一个保温桶走进来，看到亮着的手机屏幕，脚步顿了顿。“醒了？”他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有些沙哑，“我妈熬了点米汤，你趁热喝点。”
林夏没动，指着手机屏幕问：“张凯，你看……这App是不是出问题了？论坛呢？我的积分呢？”
张凯的眼神暗了暗，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小夏，那论坛……从来就没有过。”
“你说什么？”林夏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怎么可能没有？我们还在上面聊过天，你爸的太极课建议还是我帮他编辑的，你忘了？”
“那是你编的。”张凯蹲在床边，握住她冰凉的手，“你住院的第二天，心理医生就跟我说了，你因为……因为对门阿姨的事，产生了创伤后应激反应。你总说有个论坛，能攒积分换增重，其实那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为了……为了好受点。”
对门阿姨……林夏的呼吸猛地一滞。
她想起第一次规则日的那个清晨，自己出门倒垃圾，撞见对门阿姨倒在楼道里。52岁的女人，前一天刚被规则强制减掉10斤，此刻脸色惨白如纸，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馒头。后来救护车来了，医生说她是低血糖引发的心梗，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呼吸。
那天的阳光很刺眼，楼道里弥漫着馒头的麦香和淡淡的血腥味。林夏站在那里，看着阿姨的身体被抬走，手腕上的规则手环突然震动，提示她“距离即时减重还有3小时”。也就是从那天起，她的手机里多了一个“减重论坛”的图标。
“你看这个。”张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递给她。上面是林夏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积分兑换清单”：【赵爷爷：500分=5斤增重；小李：200分=裁缝券；张凯爸：800分=太极服……】最后一页画着个简易的论坛首页，标题写着“让规则有温度”。
“这是护士在你枕头下发现的。”张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你每次昏迷醒了，就会在上面添几笔，说又有人提了好建议，积分又多了多少。小夏，那都是假的，是你自己……”
“不是假的！”林夏猛地把笔记本推开，眼泪涌了出来，“张凯爸的红烧肉是真的！王奶奶的小米粥是真的！我们在共享厨房一起做饭，一起算积分，那都是真的！”
可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走廊里的广播声打断了：【社区通知：稳定期违规记录达3次者，今日18点前需到规则中心报到，逾期将强制执行二次减重。名单如下：3栋701赵某某，5栋203李某某……】
赵爷爷……小李……林夏的眼泪突然就流不出来了。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冰冷的规则细则，看着笔记本上自己画的“积分商城”，突然想起幻想里那个总在论坛发鼓励帖的Id“暖冬”。那个账号总说“再攒100分就能换半斤增重”，说“规则组其实在看我们的建议”，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她自己给自己发的安慰。
张凯把保温桶打开，里面是清得能看见底的米汤，飘着几粒米。“喝点吧，”他把勺子塞进她手里，“我知道难，但咱得面对。没有积分，没有论坛，可我们还有……还有彼此。”
林夏握着勺子，看着米汤里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突然明白，自己构建的那个虚拟社区，不过是个用幻想搭成的避难所。当现实的风刮进来，那些积分、建议、温暖的承诺，就像泡沫一样碎了。
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病房白得刺眼的墙。墙上贴着一张社区医院的宣传画，画着个微笑的护士，下面写着“祝您早日康复”。可林夏知道，在稳定期“零增重”的铁律下，所谓的“康复”，不过是从一个病房，挪到另一个病房。
她舀了一勺米汤送进嘴里，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心里的寒意。App还开着，规则细则的最后一行写着：【规则不可更改，质疑者将加重惩罚】。
原来那些关于“建议被采纳”的喜悦，那些“积分兑换成功”的满足，不过是她在绝望里，给自己喂下的一颗糖。现在糖化了，只剩下满嘴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