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黎明,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沉重的景阳钟声便穿透晨曦,回荡在紫禁城上空。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鱼贯而入,穿过宽阔的广场,步入庄严肃穆的太和殿。
鎏金龙椅之上,皇帝萧景珩头戴翼善冠,身着明黄色龙袍衮服,面容沉静,不怒自威,唯有眼底深处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冽。
山呼万岁之后,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殿外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
很快,这寂静便被打破。
一名身着獬豸补服的御史大夫手持玉笏,稳步出列,躬身朗声道:
“陛下!臣有本奏!”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中宫之位,母仪天下,统摄六宫,乃国本之所系。如今空悬日久,非但六宫无主,易生事端,亦使天下臣民之心不安。臣观后宫诸位娘娘,翊坤宫庄妃娘娘,秉性贤淑,品德端方,协理六宫事务多年,事事妥帖,井井有条,深得上下敬重。臣冒死进言,恳请陛下立庄妃娘娘为后,则内廷和睦,天下归心!”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声。
紧接着,又有一位官员出列附和:“臣附议!庄妃娘娘确为贤德典范。或……或长春宫德妃娘娘,出身清流世家,乃户部尚书刘大人嫡女,性情温良敦厚,育有皇长女,教养得宜,亦为皇后之佳选。望陛下明鉴!”
龙椅之上,萧景珩面无表情地听着,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工。
他看得分明,那些力荐庄妃的,多是看重她多年协理宫务的资历与不争不抢的贤名,求的是一个“稳”字;
而那些看似将德妃与庄妃并提,实则更倾向德妃的,其背后或多或少都与户部尚书刘明远的门生故旧有些关联,盘算的则是外戚之利与皇长子的未来。
就在这番议论看似将要一边倒时,一位鬓发皆白、素以刚直敢谏着称的老翰林,颤巍巍地出列,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陛下!老臣亦有言要奏!”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诚然,承乾宫瑾皇贵妃娘娘,于社稷有功,化解时疫,献牛痘之法,活人无数,功在千秋,臣等不敢或忘!然——”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尖锐,“立后之事,非同小可!皇后乃天下女子之表率,当德容言功,俱为典范!老臣听闻,瑾皇贵妃娘娘虽有其能,然其行事往往不拘礼法,常有惊世骇俗之举!鼓励皇子爬树嬉戏,推行那非驴非马的‘拼音’之术,更兼……更兼‘懒散’之名,闻于宫外!此等性情,如何能母仪天下,为世人榜样?望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摒弃个人偏好,三思而后行啊!”
这番话语,如同冷水滴入沸油,瞬间在朝堂上炸开。
这番话实实在在地说出了许多恪守程朱理学、视祖宗礼法为圭臬的保守派官员的心声。
一时间,低语声、附和声此起彼伏,太和殿内暗流汹涌,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向御座涌去。
萧景珩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有那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耐与冷意。
直到那老翰林言毕,殿内嘈杂稍歇,他才缓缓抬起眼睑,扫过全场。
那目光所及之处,议论声戛然而止,众臣皆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并不高昂,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众卿之意,朕,已悉数明了。”
他微微停顿,让每一个字都重重落下:“瑾皇贵妃之功,不在寻常妇德女工,在于活人无数,安定了半壁江山,此乃大功,亦是实证!其性情,在于真诚不伪,不擅权谋,不弄机巧,使六宫日渐和睦,争端锐减,此乃后宫之福,亦是朕心之所安!”
他的目光转向那位老翰林,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至于爱卿所言‘懒散’二字——”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朕倒觉得,甚好。至少,不会如某些人般,整日汲汲营营,算计不休,折腾得朕连口安生饭都吃不上,连片刻清静都求不得。”
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如同惊雷,炸得满朝文武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些曾以“勤勉”、“贤德”为标准进言的大臣,脸上更是青红交加,哑口无言。
皇帝此言,不仅是维护,更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某些人冠冕堂皇之下的私心与算计。
萧景珩不再给众人辩驳的机会,挥了挥袖袍,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与疏离:“立后之事,既是朕之家事,亦关乎国体。朕心中自有权衡,自有决断。非尔等可妄加置喙。今日诸卿若无其他紧要事务启奏,便退朝吧。”
言罢,他不再看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子,起身,在内侍的高唱声中,径自离开了太和殿。
留下满殿的官员,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而那些关于立后的奏章,依旧如同石沉大海,被皇帝留中不发,其态度,已然鲜明。
这朝堂上的风波,很快便通过各自的渠道,传入了深宫。
咸福宫内,惠嫔刘姝书正焦急地等待着前朝的消息。
当宫女兰花白着脸,将皇帝如何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直言维护瑾皇贵妃,甚至将“懒散”视为优点,以及其父暗中推动、希望立德妃为后的努力被陛下轻描淡写揭过的事情一一禀报时,惠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最后一丝希望通过正当途径为儿子争取未来的希望,仿佛也随着皇帝那不容置疑的话语而彻底破灭。
巨大的失望、恐惧以及对承乾宫那股难以言喻的嫉恨,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投向那个被她藏在妆匣最底层、用锦帕紧紧包裹的油纸包。
那里面,是锦书给她的,名为“三日归”的毒药。
前朝的路,已经被陛下亲手堵死。那么,为了她的稷儿,为了她自己的将来,她似乎……只剩下那一条通往地狱的独木桥可走了。
惠嫔的眼神,在绝望与野心的交织灼烧下,变得前所未有的阴鸷与决绝。
她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