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还挂在窗棂上时,沈野就揣着返城通知书蹲在了院门口的老槐树下。那张薄薄的纸被他捏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像只没头的苍蝇在他掌心打转。
“蹲这儿干啥?露水凉。”林俏的声音从身后砸过来,带着点没睡醒的沙哑。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袄,手里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盆,盆沿还沾着牙膏沫——显然是刚漱了口就追出来的。
沈野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树桩上也没哼声,只是把通知书往身后藏。这动作反倒更显眼,林俏几步冲过来,一把抢了过去。
“返城日期……三月初五?”她念着纸上的字,指尖突然发起抖,像是捏着块烧红的烙铁,“你早就知道了?故意瞒着我?”
沈野挠着头,脚在地上碾出个小坑:“不是故意的……就是没想好咋跟你说。”他偷瞄着林俏的脸色,见她眼圈泛红,赶紧补充,“我不想走!真的!城里哪有村里好,能天天看着你……”
“少来这套!”林俏把通知书往他怀里一摔,转身就往屋里走,肩膀却抖得厉害。她怕自己再待一秒,眼泪就得掉下来——当初穿书时,她最盼的就是能回城,可现在真有机会了,心却像被剜了块肉似的疼。
这动静惊动了隔壁的温乐瑜。她正帮陆峥擦着军靴上的泥点,听见吵闹声赶紧跑出来,正好撞见林俏红着眼眶往灶间钻。“俏俏姐,咋了?”她小心翼翼地拽住林俏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小鹿。
林俏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没事!沈野那混小子欠揍,我去拿擀面杖!”话虽这么说,脚步却慢了下来。
陆峥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军绿色的身影笔挺如松。他看了眼手足无措的沈野,又看了看灶间门后露出来的衣角,沉声道:“进屋说。”
堂屋的八仙桌上,陆峥把刚沏好的茶水往林俏面前推了推:“返城是好事,咋还吵起来了?”
林俏没接茶杯,指尖在桌沿划来划去:“他要走就走,跟我吵啥?我还能拦着他不成?”话里的硬气撑不住三秒,声音就软了,“城里有他爹娘,有电灯电话,总比在村里刨土强……”
“我不刨土了还能咋?”沈野突然嚷嚷起来,“去工厂当学徒?天天听师傅训话?我才不稀罕!我就想在村里待着,早上听你骂我,中午吃你做的糙米饭,晚上……”
“晚上啥?”林俏瞪他,耳根却红了。
“晚上帮你劈柴。”沈野梗着脖子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娘说了,要是我敢不回去,就不认我这个儿子。可我要是走了……”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林俏,眼里的不舍像泼洒的墨,浓得化不开。
温乐瑜看着他们,忽然想起自己刚穿来时,沈野还是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见了林俏就躲,总说“那丫头力气比我还大,娶回家得天天跪搓衣板”。可现在,他却把“能被她骂”当成了好日子。
陆峥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跳了跳,映得他侧脸格外柔和:“沈野,你要是真想留下,我去跟你爹娘说。”他顿了顿,看向林俏,“你要是舍不得,就直说。”
林俏被这话堵得一愣,随即撸起袖子:“谁舍不得了?我是怕他回城后没人管,又跟以前似的打架斗殴!”嘴上这么说,却往沈野碗里夹了块刚腌好的萝卜干——那是他最爱吃的。
沈野眼睛一亮,赶紧把萝卜干塞进嘴里:“我保证不打架!我就在村里跟陆峥哥学种地,学打猎,学……学给你捶背!”
“谁要你捶背!”林俏脸一红,却忍不住笑了,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把那筐红薯搬地窖里,等着发芽呢?”
沈野“哎”了一声,跑得比谁都快。温乐瑜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凑近陆峥,小声问:“陆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分开啊?”书里写沈野后来回城娶了厂长的女儿,林俏则守在村里,孤苦伶仃地过了一辈子。
陆峥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熨贴着她的指尖:“不会。”他说得笃定,“他俩跟咱一样,看着吵,心早就拧在一起了。”
果然,下午沈野就揣着返城通知书去找村支书了,回来时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放弃返城申请书。“搞定!”他冲林俏扬了扬手里的纸,“支书说,我这叫扎根农村,是好样的!”
林俏嘴上骂着“傻样”,眼眶却湿了。她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布包,往沈野怀里一塞:“给你的,省得你说我总欺负你。”
沈野打开一看,里面是件新做的蓝布褂子,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绫罗绸缎都珍贵。他刚要道谢,就被林俏推了一把:“赶紧试试,不合身我再改!”
夕阳西下时,四个人坐在院门口的石碾上,分吃着林俏烤的红薯。沈野把最甜的那块塞给林俏,林俏却转手递给了温乐瑜;陆峥则耐心地帮温乐瑜剥着红薯皮,生怕烫着她。
“对了,”林俏突然想起什么,“下个月县里有物资交流会,听说有卖上海产的雪花膏,乐瑜你不是一直想要吗?咱一起去!”
温乐瑜眼睛亮了亮,却看向陆峥。陆峥摸了摸她的头:“去,我给你买两盒,一盒擦脸,一盒擦手。”
沈野立刻接话:“我也给俏俏买!再买两尺红布,给她做个新头花!”
林俏笑着捶他:“就你会说!”
晚风带着麦秸秆的清香,吹得槐树叶沙沙响。温乐瑜靠在陆峥怀里,看着远处打闹的两人,忽然觉得,这穿书的日子,早已跳出了书本的轨迹。那些关于“早死”“分离”的预言,在彼此的守护里,都成了过眼云烟。
陆峥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冷不冷?进屋吧。”
温乐瑜摇摇头,往他怀里钻了钻:“不冷。”有他在,再冷的日子都暖烘烘的。她想起刚嫁过来时,自己躲在被子里哭,怕这糙汉军人会嫌弃自己胆小懦弱。可现在,他却把“胆小”当成了宝贝,说“这样我才能一直护着你”。
沈野和林俏还在吵吵闹闹,声音被晚风吹得很远。温乐瑜看着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忽然明白,所谓的错嫁,从来都不是错误。命运只是用最笨拙的方式,把最合适的人送到了彼此身边——让胆小的她遇见会护着她的他,让张扬的她遇见肯让着她的他。
灶间的炊烟袅袅升起,混着晚饭的香气。温乐瑜被陆峥牵着往屋里走,掌心相贴的温度,比任何承诺都更让人安心。她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柴米油盐的平淡,和藏在烟火气里,细水长流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