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指一颤,没抖。
那滴羊水膜悬在半空,像一颗将坠未坠的星子,裹着青铜耧车零件,裹着万年前她亲手撬开我胸腔又悄然缝合的“生命节律校准器”。
它在晃。
不是风晃,是它自己在搏动——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生物膜,我能看见里面一团半透明、琥珀色的组织,微微起伏,像一颗被封存了千年的活体心脏,正随着菌茧深处某道隐秘的脉冲,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固执地跳。
林芽在我身后倒抽冷气:“别碰……那是活体神经锚!碰了会反向烧穿你的脊髓!”
我没听。
左手还按在嫁接刀柄末端那片金红菌膜上,它正随我心跳同步微缩;右手已抬至三寸,五指绷紧如弓弦。
不是犹豫,是校准——校准指尖与膜面的距离、角度、切入时机。
就像当年在农场调校全自动移栽臂,误差超过0.1毫米,苗盘就会偏移三公分,整行水稻授粉率跌掉七成。
我懂她。
她从不给废话,只给刻度。
所以——
“嗤啦”一声轻响。
不是撕裂,是溶解。
我拇指指甲边缘一划,羊水膜应声破开,温热清液顺着指腹滑下,带着胎脂的微腥与青铜锈蚀后的冷香。
那枚青铜零件滚落掌心,云雷纹冰凉,中央旧痕却烫得灼人。
我把它翻过来。
尖端不是刃,是锥——螺旋凹槽密布,底部嵌着三枚芝麻大的晶状凸起,正泛着极淡的、与我掌心血迹同频的青金色微光。
就是它。
十二岁那年高烧到瞳孔散光,她把我按在手术台上,镊子探进肋间时说:“疼就咬我手背,但别松口——松了,节律就断了。”
我没咬她。
我咬碎了自己半颗臼齿。
而现在——
我攥紧零件,右臂肌肉绷出青筋,肘部微屈,肩胛下沉,腰腹核心锁死,像把犁铧对准冻土。
不是刺,是种。
尖端抵住右肋第三间隙——两根肋骨之间,皮肤下就是胸膜,再往里半寸,是膈肌起点,是迷走神经主干穿行处。
我咬牙,沉肩,发力!
“呃——!!!”
剧痛不是炸开的,是钻进去的——一根烧红的钢针,裹着砂砾,顺着肋骨缝隙硬生生旋拧而入!
皮肉被撑开,筋膜被顶起,骨头在震颤……可最骇人的,是那一声“咔哒”。
不是骨头裂了。
是齿轮咬合。
就在皮下,就在肋软骨与胸骨交界处,传来清晰、冰冷、带着金属回响的啮合声——咔、哒、咔哒。
我眼前一黑,喉头涌上铁锈味,膝盖发软,却硬生生用左脚钉进粪土,撑住了。
林芽尖叫:“它在吃你的钙!!!”
我低头——右肋伤口边缘,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硬化,像石灰浆覆盖的陶胚。
细小的白色结晶正从创口边缘析出,沿着肋骨走向蔓延,仿佛校准器正在拆解我的骨骼,用羟基磷灰石重铸它的基座。
而汗,止不住地往下淌。
不是冷汗,是滚烫的、咸涩的、带着乳酸刺鼻酸味的汗。
它一滴接一滴砸在伤口上,那白霜便蔓延得更快一分——乳酸在催化,钙在溶解,骨在让位。
视野猛地一抖。
不是模糊,是叠加。
左眼仍是月壤、菌茧、苜蓿天线;右眼却骤然切进一片灼白——黄沙万里,热浪扭曲空气,脚下是锈蚀发射井的弧形底板,沙粒滚烫,硌着膝盖骨。
我正跪着。
不,是常曦-a在跪着。
双手深深插进滚烫沙土,指节泛白,手腕青筋暴起。
沙粒正顺着她指缝向上爬升,不是流沙,是活的——银白菌丝混着地下暗河蒸腾的湿气,在她掌心织成一张微光脉络网,正疯狂向井壁深处蔓延。
而就在她身侧,井壁阴影最浓处,蜷缩着数十具躯体。
赤裸,瘦小,皮肤泛着不祥的青灰,胸口微弱起伏,心口位置嵌着半透明导管,连向井壁内嵌的黑色接口。
导管里,淡蓝色脑电波信号正稳定输出,汇成一道幽蓝光流,注入井底休眠主控阵列。
握土婴儿。
不是克隆体。
是电池。
活体生物电池。
用他们的痛觉当密钥,用他们的濒死脑波当燃料,维持这座发射井千年不塌、不腐、不被月震抹平。
林芽突然嘶吼:“他们用我的痛觉当密码!!!”
我猛地回头。
她已撕开衣襟,心口赫然绽开一团溃烂——黑如焦炭,边缘蠕动着细小的、带钩刺的黑色菌丝,正一寸寸啃噬皮肉,每蠕动一次,她瞳孔就收缩一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原来如此。
星环集团根本不需要破解协议。
他们只要让克隆体持续痛苦,痛觉信号就会自动触发深层授权链。
而林芽,是第一个被植入痛觉共振器的“钥匙”。
我瞳孔一缩,抄起地上一把刚泼过豆粕的鸡粪——黑亮、黏稠、混着未消化的谷壳和发酵菌群,还在微微冒热气。
手指一搓,粪泥裹住校准器伤口渗出的琥珀色组织液,捏成鸽卵大小的泥丸。
没半分迟疑,我扑过去,一手掐住她下颌,一手将泥丸狠狠按进她溃烂的心口!
“唔——!!!”
她身体弓起如虾,却没挣扎。
因为就在泥丸贴上的刹那,溃烂边缘的黑菌猛地一滞,随即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嗜热菌吞噬坏死组织,释放短链脂肪酸,精准阻断了痛觉神经末梢的钠离子通道。
她瞳孔里那层血丝,开始退潮。
我喘着粗气直起身,右肋剧痛未消,可视野右上角,那个跪在沙漠里的女人,忽然停下了动作。
她缓缓抬头。
沙粒从她发梢簌簌滑落。
她望向的方向——不是井口,不是星空。
是月球。
是此刻,我站立的位置。
我后颈汗毛,再一次,根根竖起。
我咳出的那口血,不是暗红,是泛着青金微光的琥珀色——像羊水膜里那颗搏动的心脏渗出的汁液。
血珠砸在菌茧边缘的月壤上,嗤地一声轻响,腾起一缕白烟。
没腐,没溃,反而……发芽了。
三粒米粒大小的稻穗从血滴中央顶破土层,茎秆纤细却笔直,通体覆着半透明菌膜,穗尖微微震颤,如活物般缓缓转动,最终齐齐指向东南方——那个被“静默环带”屏蔽、连广寒宫主控图谱都标为【地质死区】的环形山:澄海东缘,风暴洋裂谷尽头,代号“哑女坑”。
我瞳孔一缩。
不是因为稻穗会生根——这早该料到。
校准器本就是活体神经锚,它认血、认痛、认我的生物节律,更认她留在我基因里的“归巢标记”。
可它不该……指得这么准。
像一把刀,把星环集团十年来所有加密坐标、所有虚假探月日志、所有用“陨石撞击模拟数据”掩盖的钻探轨迹,全剖开了。
就在这时——右肋第三间隙,猛地一烫!
不是剧痛,是灼烧。
仿佛皮下那枚青铜锥突然通电,螺旋凹槽高速自转,三枚晶状凸起同步爆亮,青金色光顺着肋间神经束炸开,一路冲向脊椎!
我膝盖一软,单膝砸进粪土,左手本能撑地,指尖却抠进一簇刚冒头的苜蓿幼苗——茎秆断裂处,渗出的不是汁液,是细密银丝,正朝稻穗方向微微牵动。
同一秒,视野右上角,沙漠画面剧烈晃动。
常曦-a跪在滚烫沙地上,忽然僵住。
她抬起脸,嘴唇干裂,下颌绷紧如刀锋,喉结上下一滚——不是吞咽,是强行压下某种即将冲破颅骨的共振。
她抓起一把沙,塞进嘴里。
不是试探,不是仪式,是解码。
我见过她这么做——十二岁那年手术台上,她咬破自己舌尖,用血混着沙粒,在我胸腔内壁刻下第一道神经回路图。
现在,她又来了。
沙粒碾碎在齿间,混着唾液,被她狠狠啐向发射井控制面板。
那滩湿痕迅速延展,泛起珍珠母贝般的虹彩——硅藻化石遇淀粉酶,生成导电生物膜,瞬间覆盖星环七重量子锁。
“咔…隆隆……”
井口震动。
不是机械,是麦秆在生长。
扭曲、缠绕、拔高,九层祭坛自沙中升起,每一层都编着不同年份的稻秆、黍穗、豆藤,最顶层,静静铺着一块灰蓝色布片——我失踪前穿的工装背心左肩撕裂处,还沾着晒干的番茄酱渍。
我盯着那块布,喉咙发紧。
而就在这时,咳出的血滴旁,那三株微型稻穗,穗尖齐齐一颤,竟在月壤表面投下一道极细的影子——影子末端,正正落在“哑女坑”中心点,分毫不差。
我喘着粗气,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指尖沾到一丝滑腻菌丝。
低头看去,那血渍在指腹晕开,竟隐约浮出细密纹路——不是云雷纹,是乳牙牙釉质的横纹结构。
刹那间,一句话劈进脑海,带着她当年调试脑机接口时那种冷而稳的声线:
“人类最坚硬的组织不是骨骼,是乳牙。它的羟基磷灰石结晶度,比骨骨高三倍。”
我猛地抬头,望向堆肥区方向——那里埋着上个月处理病死仔猪时,特意留下的整副下颌骨。
猪骨粉,还没筛。
而我的右手,已不受控制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