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隧道像口被掀开的蒸笼,残雪在石壁上融成细流,顺着岩缝“滴答”落进焦黑的锅底。
最小的女孩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冻红的指尖悬在铁片上方半寸,睫毛上的雪粒正簌簌往下掉。
陆远靠在冰凉的石壁上,喉咙里还泛着刚才那口汤的余韵——说是余韵,更像无数细碎的星子在舌尖炸开,明明系统封了他的味觉,可那些记忆里的温度却顺着血管往骨头里钻。
“陆师傅?”女孩怯生生拽他衣角,发顶的毛线帽歪了半边,露出被冻得发青的耳尖,“我...我昨天看你烧饭时,锅铲会冒火星子。”
陆远蹲下来,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她的帽檐:“那是锅在放烟花,得等它高兴了才肯开演。”他余光瞥见凌霜正单膝跪在锅边,指尖悬在铁片上方三寸,淡蓝色的气劲像游蛇般钻进金属纹路里。
这位女武神的眉峰微微皱着,发尾沾着的雪早化了,顺着高领战术服往下淌,在锁骨处洇出个深色的小圈——要搁平时,她早把这点狼狈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却像块被按进泥里的玉,连剑气都裹着人间烟火气。
“滋味通脉还在运行。”凌霜突然开口,指尖收回时带起一串冰晶,“但系统权限锁死了。”她转头看陆远,冰蓝色瞳孔里映着锅上的残灰,“功德点界面显示‘火种临界’,你确定还要硬来?”
陆远把双手揣进围裙兜,那是他穿越前常穿的蓝布围裙,洗得发白的口袋里还塞着半块没吃完的奶糖。“锁就锁吧,”他踢了踢脚边的碎冰,“我做饭又不是为了打卡升级。”话音未落,他突然抄起一把雪塞进锅里,雪块砸在铁片上发出“咔嚓”轻响,“再说了,老子今天偏要试试——没有功德点,能不能用嘴欠烧出顿饭。”
“没有食材,没有火源,连记忆结晶都耗尽了。”乌蒙的声音从隧道深处飘来。
这位烬族祭司今天没穿黑袍,套着李小刀借的旧棉服,袖口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手腕。
他蹲在锅的另一侧,布满老茧的手指轻轻抚过铁片上的裂纹,“这口锅现在连灶灰胚都算不上,如何成餐?”
陆远弯腰从锅里捞起一把雪,指缝间的冰晶刺得生疼。“你小时候挨饿,梦里吃什么?”他突然问。
乌蒙愣住了。
晨光照进隧道,在他脸上镀了层金边。
这个总把“神谕”挂在嘴边的祭司,此刻眼底的灰雾正一丝丝消散,露出底下极淡的琥珀色:“我...我梦到母亲蹲在火塘边,用芭蕉叶包着烤芋头。
她手背上有烫伤,是去年祭祀时被神鼎烫的。“
“梦里的饭最香,”陆远把雪水捧在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结冰的边缘,“因为那是心在烧火。”他闭了闭眼,昨夜三人共锅时的画面突然涌上来——李小刀掌心裂开的金光像蜜,乌蒙眼里褪尽的灰雾像云,自己嘴里尝到的桂花酒酿甜得发齁,还有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像无数双手托着他的心脏。
“现在轮到我们用愧疚当柴,拿遗憾点火。”陆远低声说。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血管里发烫,像是被封印的系统在挠门,又像是自己的心跳声突然放大了十倍。
当他的指尖按进雪水时,皮肤下的毛细血管“噼啪”裂开,细小的血珠渗出来,在雪水里晕开淡红的花。
“老板!”李小刀的声音带着少见的急切。
这位前杀手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左手还攥着刚才割开的右手,鲜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星子。
但陆远没看他,他“听”到了——不是用耳朵,而是用那口锅。
“我想回家吃饭。”
“妈,我不嫌你做的难吃。”
“奶奶,你的腌萝卜还在坛子里吗?”
这些模糊的低语从锅中升起,像被揉皱的旧磁带,带着电流杂音,却清晰得让人心慌。
陆远猛然睁眼,看见锅里的雪水正在沸腾,没有热气,没有火苗,水面却翻涌着淡粉色的涟漪,每一圈都裹着一句未说出口的想念。
“原来锅能记仇,也能记爱。”陆远的声音在发抖。
他转头看向李小刀,后者正沉默地割开另一只手,鲜血落在锅里,涟漪瞬间变成了金色。“刀哥,”陆远突然笑了,“你这血比功德点管用。”
李小刀没接话,只是把割开的手伸得更近些。
他虎口处的老茧被血泡软了,露出底下新长的嫩肉——那是前晚替陆远挡刀时留下的伤。
“乌蒙,唱《饲魂谣》。”陆远突然说。
乌蒙一愣,随即垂下眼,用烬族古语哼起了调子。
那是首极慢的歌,每个音符都像被揉碎的月光,落在锅里时,水面上浮现出一张张半透明的脸:有头发花白的老妇,有穿破洞毛衣的少年,有攥着半块馒头的小女孩——都是曾在深夜食堂吃过饭的人,也是曾因饥饿而逝者的残念。
“陆师傅!”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个总安安静静的姑娘不知何时挤到了锅前,她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正被解下来,那是她康复那日从食堂门把手上扯下的旧装饰,线头还沾着点褪色的漆。“我...我记得第一次来吃饭,你说‘小丫头,这碗粥能暖胃’。”她把红绳扔进锅里,“可我现在才知道,你暖的不止是胃。”
红绳落水的瞬间,锅中液体由粉转暖橙,甜香“轰”地炸开,像冬日窗花下晾晒的红薯干,又像外婆晒在竹匾上的桂花香饼。
孩子们“哇”地叫出声,有两个小的直接趴在锅边吸鼻子,鼻涕泡都被香气激出来了。
“是我奶奶的味道!”扎羊角辫的女孩突然哭喊,“她去世前给我煮过红薯粥,锅铲碰着陶碗的声音,跟这个一样!”
“我爸!”穿蓝棉袄的男孩抹着眼泪,“我爸在工地吃冷馒头,他说等发工资要给我买肉包子......”
陆远盛出一碗橙黄色的液体,递给最小的女孩。
她的手还在抖,却稳稳捧住了碗:“这不是饭,”陆远摸了摸她的头,“是有人记得你饿过。”
女孩喝下去的瞬间,原本发青的耳尖慢慢变红了。
她打了个小嗝,突然扑进陆远怀里,像只小猫似的蹭了蹭:“陆师傅,我梦见奶奶了,她给我烤了芋头......”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笑。
正午的阳光从隧道口斜斜照进来,在锅沿投下一道金边。
陆远正想再盛一碗,突然听见“咔”的轻响——锅沿裂开了一道细缝,一缕灰烬从中飘出,在空中凝成形似饕餮的扭曲符号,眼鼻处还滴着墨汁般的黑液。
凌霜的剑“唰”地出鞘,剑气卷得孩子们直往后缩。
但陆远按住了她的手腕,掌心能感觉到她的肌肉绷得像弓弦:“它来了。”他轻声说,目光盯着那团灰雾,“不是来吃人,是来找饭吃的。”
“你怎么知道?”凌霜皱眉。
陆远没回答,他从围裙口袋里摸出最后一撮响水稻灰——那是系统商城兑换的,原本打算留着做镇店之宝。
此刻他把稻灰撒进锅里,灰粒在空中打了个转,落进橙黄的液体里,溅起细小的金斑。
“行啊,”他对着那团灰雾咧嘴一笑,“老子这口破锅,专治各种不服。”
风突然大了,卷着残雪灌进隧道。
锅中没有火,却升起了袅袅炊烟,像条淡金色的龙,盘着饕餮虚影打转。
灰雾里传来一声叹息,像是等了千年的人终于喝到了水:“终于......有人肯给我一口饭了。”
陆远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像蝴蝶的翅膀,又像锅铲在敲他的手背。
他低头看锅,发现裂开的细缝正在愈合,铁片上的焦黑慢慢褪去,露出底下暗红的金属光泽,像被火淬炼过的心脏。
“陆师傅,太阳要落山了。”小桃突然说。
陆远抬头,隧道口的天光不知何时染了层橘红。
他这才发现孩子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群小木偶挤在锅边。
最小的女孩还在他怀里睡着,口水把他的围裙洇湿了巴掌大一块。
“该回营地了。”凌霜收剑入鞘,顺手把歪在女孩头上的毛线帽扶正,“今晚轮我守夜,你去煮点热汤。”
“得嘞,”陆远应着,弯腰把女孩抱起来,“不过先说好,今晚只有白菜汤——”
“加蛋。”凌霜面无表情。
“加蛋就加蛋。”陆远翻了个白眼,转身时瞥见隧道口的空气突然颤了颤,像被扔进石子的湖面。
他脚步顿了顿,没说话,只是把女孩抱得更紧了些。
黄昏的风卷着残雪掠过营地边缘,远处的山影渐渐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陆远觉得空气里有股焦糊味,像谁把油锅烧糊了——但等他再仔细闻,只闻到孩子们身上的奶香味,和锅里飘出的甜丝丝的余韵。
他没注意到,在营地最外围的雪地上,一道半透明的裂缝正缓缓张开,像只眯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