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烛火摇曳,将刘忙的身影在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一如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他放下了手中泛黄的卷宗,那上面记载着数百种煮粥的古法,却没有一种能点燃他记忆深处那星点火光。
他甚至想不起,母亲的粥里,除了那熟悉的味道,究竟还有些什么。
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唤来了门外的关羽与张飞。
这两位义兄是他最坚实的依靠,也是他过往的见证者。
“二哥,三哥,”刘忙的声音有些沙哑,“再跟我说说小时候的事吧,任何事都行。”
张飞性子最直,大咧咧地坐下,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大哥儿,你这都问了不下十遍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你五岁那年,非要学我杀猪,结果被猪崽子追着满院子跑,最后还是钻到关羽的袍子底下才算完。”
关羽丹凤眼微阖,抚着美髯,沉吟片刻后,声音低沉而有力:“我记得的,是你七岁那年,一场高热来势汹汹,几乎要了你的命。是张让公公,将你抱在怀里,三日三夜未曾合眼,用自己的体温为你驱寒。你烧得迷迷糊糊时,抓着他的衣襟,说了一句话。”
刘忙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希冀:“我说了什么?”
“你说,‘义父虽宦,心比血亲’。”关羽一字一顿,神情肃穆,“那句话,张让公公后来跟我们提过许多次,每提一次,眼眶都是红的。”
义父……张让……刘忙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一个对他极好、极温柔的人。
可那轮廓就像水中的倒影,风一吹,便散了。
他用力去想,却只换来一阵尖锐的头痛。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二哥,我现在……连义父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关羽和张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不解。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电子音在刘忙脑海中响起,不带任何感情:【“气运外放”剩余时间:十二个时辰。】
时间不多了。
千里之外的柳城,早已是一片残垣断壁。
但在这片废墟之上,却有一处地方正焕发着勃勃生机。
楼班召集了百余名胡汉孩童,用残存的木料和石块,搭起了一间简陋的学堂,他称之为“共学庐”。
这位曾经的乌桓贵族,此刻身着粗布麻衣,手中握着一截木炭,正在一块磨平的石板上,郑重地写下一个大字——“人”。
“你们看,”楼班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回荡在孩子们仰起的脸庞上,“这一撇,一捺,就像两个人互相靠着。无论我们是胡人还是汉人,生存在这片土地上,就要像这个字一样,互相支撑,才能站得稳。”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跟着念。
人群中,盲童阿水虽然看不见,却侧着耳朵,仔细分辨着每个学童的诵读声。
当一个汉人孩童因为紧张把“人”字念得短促时,他会轻声提醒:“慢一些,捺要拖长一点,才有力气。”
这奇异的一幕,引来了不少劫后余生的汉人老者围观。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汉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讥讽道:“真是天下奇闻!胡儿也配读圣人书?他们握惯了刀,拿得起笔吗?别是今天学了‘人’字,明天就忘了怎么杀人!”
话音尖刻,让学庐内外的气氛瞬间凝固。
楼班的脸色有些发白,却不知如何反驳。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后方走出,随手将一把环首刀“哐当”一声掷在老汉面前的地上。
众人惊呼着退后一步,看清来人,正是那个沉默寡言的汉子韩龙。
韩龙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嘶哑却沉重:“我儿子,就是死在胡人的骑兵刀下。这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老汉闻言,仿佛找到了同盟,立刻附和:“对!血海深仇,岂是读几个字就能……”
“可我也亲眼见过汉人的将军,为了抢功,下令屠了整个村子,里面有胡人的老人,也有胡人的娃娃!”韩龙猛地打断他,指向共学庐里的孩子们,眼中布满血丝,“仇恨是我们大人的事!可这些孩子,他们有什么罪?你们是想让他们也背上这血仇,世世代代杀下去,直到这片土地上流的血把草根都泡烂为止吗!”
一番话,如重锤般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老汉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了头。
韩龙没有再多说,只是默默地走到共学庐的角落,靠着断墙坐下,像一尊门神,守护着那片脆弱的读书声。
同一时间,蜀地南郑,法正独自登上望星台。
他夜观天象,忽见东北许都方向,一道不祥的紫气冲天而起,翻涌不休,其中隐约可见一座巨大祭坛的虚影,仿佛正在汲取天地间的某种力量。
法正心中大骇,不敢怠慢,连夜求见刘忙。
“主公,大事不好!”法正一进门,便急切地说道,“曹操恐已重启了当年董卓用过的祭天之法,欲借此宣告其‘天命正统’之名!此法能撼动民心,惑乱意志。我们好不容易在北地用归乡坊建立起来的人心向背,恐怕会被这股‘天命’洪流瞬间冲垮,甚至反噬!”
刘忙听着,原本就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头,问了一个让法正意想不到的问题:“孝直,你说,若我此刻立刻收回输送给蹋顿的气运,蹋顿和他那三万兵马,能撑住吗?”
法正一愣,随即毫不犹豫地摇头:“绝无可能。主公,那三万军心士气,此刻全凭您那一道横跨千里的金龙气运维系。那既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定海神针。一旦金流断绝,军心必在瞬间崩溃,不用曹军来攻,他们自己就会因为绝望和内乱而化为齑粉。”
刘忙闭上了眼睛,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一边是自己正在不断消逝的宝贵记忆,一边是三万人的性命和整个北伐大计的根基。
这个选择题,根本没有选项。
“我明白了。”他重新睁开眼,其中的迷茫已化为决然,“传令蒲元,不惜一切代价,加固从南郑到柳城的铜管网络。另外,让他想办法,将南郑城中百姓日常劳作的声音,也一并导入这套管网之中。”
法正不解:“主公,这是为何?”
“民心,不该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词。”刘忙的声音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要让北地的将士们听到,在他们的身后,家乡的农夫正在耕田,织女正在纺线,孩童正在嬉闹。我要让他们听见,他们为之奋战的,是一个怎样鲜活、怎样充满希望的家园。这道‘民声流’,将顺着地脉北送,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后盾。”
命令很快被执行下去。
小鼎和他率领的拾光队,成了最忙碌的人。
他们日夜沿着铜管铺设的路线巡护,一旦发现有破损之处,便立刻用陶片包裹,再以熔化的铜水浇筑修复。
南郑的百姓听说了这件事的缘由,竟自发地组织起来,日夜守护在铜管沿线,驱赶野兽,清理障碍。
他们不懂什么叫气运,也不懂什么叫民声流,只是朴素地将这些埋在地下的铜管,称之为“听王心跳”,是汉王的心跳,连接着远方的亲人。
柳城的夜,寒意袭人。
蹋顿披着一件厚厚的皮裘,巡视着为部众搭建起来的新居。
虽然简陋,却终究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家。
行至一处帐篷外,他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他停下脚步,只见一名乌桓妇人正跪在地上,对着一件男人的旧铠甲痛哭。
蹋顿的亲卫上前低声告知,这妇人的丈夫在之前的突围战中战死了,临死前的遗言只有一句:“带孩子……回家。”
蹋顿在原地默然站立了良久,夜风吹动着他的发辫,也吹乱了他复杂的眼神。
最终,他缓缓地解下了自己腰间佩戴的一枚古朴玉佩。
那玉佩上雕刻着狼图腾,是历代乌桓单于的信物。
他转身找到正在安排明日课程的楼班,将玉佩郑重地交到他手中。
“明日一早,你替我走一趟。”蹋顿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你代表我,也代表这三万活下来的人,去南郑,向汉王谢恩。”
楼班捧着那枚尚有余温的玉佩,震惊地问:“单于,为何是此时?为何是我?”
蹋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望向遥远的南方,那里的夜空中,仿佛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金色暖流正在涌动。
“因为我终于明白了,”他轻声说,“救我们的,从来都不是一支军队,也不是什么盟约。而是一个……愿拿自己的命,换我们回家的人。”
深夜,王府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刘忙独坐案前,批阅着公文,只觉一阵恍惚。
忽然,他的舌尖涌上一股若有似无的甘甜,那味道……是红枣的香气!
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他猛然想起了什么!
母亲煮的粥,那熟悉的味道里,总是会放上几颗去了核的红枣,煮得烂烂的,甜味丝丝缕缕渗透进米粒中。
“是枣……”他猛地站起身,伸出手,仿佛要抓住那道稍纵即逝的灵光。
然而,他张开双臂,却只抱住了一团冰冷的虚空。
记忆的闸门开启了一瞬,又轰然关闭,甚至比之前关得更紧。
他踉跄几步,扶住桌案,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一个面容清秀、眼神却异常疲惫的少年,那张脸,他每天都见,此刻却感到无比的陌生。
脑海中,系统的轰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终结的意味:
【“气运外放”结束。宿主累计流失童年记忆百分之四十七,情感锚点已严重受损。】
刘忙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颓然跌坐回椅中。
他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低声呢喃:“我不记得她了……我真的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但她一定,希望我这么做。”
窗外,南郑城的百姓并未入睡。
他们自发地提着灯笼,敲着锣鼓,沿着铜管的路线巡夜,那喧闹的人声汇聚成一股温暖的声浪,透过窗户,涌入寂静的书房,将他轻轻包裹。
而在遥远的北方,楼班已经带着一支小小的使团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他将那枚代表着乌桓最高权力的玉佩紧紧贴在怀中,感受着它传来的阵阵凉意。
就在他启程的那一刻,柳城废墟之下,那片被无数胡汉鲜血浸染过的土地深处,一道微弱却坚韧的白色光芒,悄然升起,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与南郑城上空那道磅礴的金龙气运,遥遥呼应。
通往南郑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楼班一行人的身影,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队衣着奇特、精神抖擞的少年正列队等候,为首的少年手中,高高举着一块用竹片和麻绳精心编织的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