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斯酒的后劲像慢火炖肉,一点点蒸腾上来。冷志军只觉得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沾水的棉花,沉甸甸、晕乎乎的。卓力格特还在高声劝酒,铜碗碰在一起发出闷响,鄂温克猎人们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像是庙里供奉的罗汉。
喝!是朋友就干了这碗!卓力格特舌头有些打结,蒲扇般的手掌拍在冷志军背上,震得他差点把刚咽下去的酒呛出来。乌娜吉的阿妈苏日娜额吉在一旁抿嘴笑,又给冷志军碗里添了勺炖得烂糊的野猪肉。
乌娜吉几次想拦,都被她阿爸用眼神制止了。额吉(孩子),卓力格特大着舌头说,冷家兄弟是贵客,咱们鄂温克人,待客的酒碗不能空!他转身又从皮囊里掏出一个更小的鹿皮袋,倒出些暗红色的粉末掺进酒里,这是驯鹿血粉,最补气血,喝了明天上山有劲儿!
冷志军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像贴在了火墙上,视线里的仙人柱开始微微旋转,挂着的弓箭和兽皮仿佛都有了重影。他勉强保持着清醒,记得父亲冷潜说过,在山里做客,主人敬酒不能不喝,那是瞧不起人。他又端起碗,浑浊的酒液晃动着,映出自己通红的脸。
最后的记忆片段,是乌娜吉皱着眉抢过他手里的碗,和她阿爸争执了几句鄂温克语,声音又快又急。然后,他就被两个热情的鄂温克青年一左一右架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寒冷的夜风一吹,他胃里翻江倒海,之后的事,就记不太清了。
再睁开眼时,头痛欲裂。鼻腔里萦绕着一股陌生的气息,不是家里火炕的烟火味,也不是猎人身上常有的硝烟和汗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清苦,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年轻女子的馨香。
他猛地坐起身,厚实的熊皮褥子从身上滑落。环顾四周,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这绝不是他昨晚休息的那个角落!这个“仙人柱”内部明显小一些,也更整洁。火塘里的火燃得正好,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柱壁上挂着几张鞣制得极好的雪兔皮,旁边是一个用五彩丝线绣着云纹和驯鹿图案的挎包。最让他心惊的是,他身下铺着的,是一张完整的、毛色银亮的白狼皮,狼眼的位置还缀着两颗黑曜石,在火光下幽幽反光。
而他的猎枪和行李,还好端端地放在靠近柱帘的矮脚木架上。
冷志军慌忙掀开皮帘一角,外面天刚蒙蒙亮,雪地反射着清冷的光。几个早起的鄂温克妇人正在不远处生火,看到他探出头,互相交换着眼神,发出低低的、善意的笑声。他像被烫到一样缩回头,心沉到了谷底。这布置,这气息……这很可能是乌娜吉的“仙人柱”!
就在这时,皮帘被轻轻掀开,乌娜吉端着个冒着热气的木碗走了进来。她显然刚从外面回来,皮帽和肩头落着一层薄薄的霜花,脸颊冻得通红,但眼神清澈平静。看到坐立不安的冷志军,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红晕,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你醒了?她把木碗递过来,里面是奶白色的液体,喝点醒酒汤,柳蒿芽熬的。
冷志军接过碗,手指有些发僵,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我怎么在这儿?
乌娜吉在他对面的狼皮垫子上坐下,拨了拨火塘里的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阿爸和阿妈他们……可能误会了。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们觉得……你不错。昨晚你醉得厉害,他们就把你扶到这里了。
冷志军只觉得头皮发麻,碗里的醒酒汤差点洒出来。误会?这误会可大了!他眼前闪过胡安娜系着红围巾站在屯口的身影,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对不住!我……我这就出去!他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乌娜吉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很有分寸,我昨晚去和苏日娜婶婶挤了。她指了指柱子里另一个较小的铺位,那里的铺盖叠得整整齐齐。阿爸他们就是太热情了,没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她的坦率和冷静让冷志军稍稍安下心来,但尴尬的气氛依然弥漫在小小的仙人柱里。他低头喝着醒酒汤,柳蒿芽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确实让混沌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今天,乌娜吉打破沉默,语气变得干脆,我带你去北沟看看。那边有片榛鸡场,顺便试试你带来的新套索。她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弓箭,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早点离开营地,也省得我阿爸他们再说些有的没的。
冷志军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这是化解尴尬最好的方式。他赶紧几口喝完汤,也站起来整理装备:
当他跟着乌娜吉走出仙人柱时,卓力格特正蹲在门口磨猎刀,看到他们,老汉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带着赞许的笑容,用鄂温克语大声对乌娜吉说了句什么。乌娜吉头也不回,只含糊地应了一声,脚步加快了几分。
冷志军不敢多问,埋头跟上。清晨的冷空气吸入肺里,带着雪和松针的味道。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仙人柱,皮帘已经落下,仿佛隔开了一个短暂而离奇的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把缠着红蓝线的木梳还在。然后,他加快脚步,跟上了前方那个穿着狍皮袄的矫健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