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雪崩，从一张发票开始
林默的话音落下，整个财务大厅仿佛被抽入了绝对零度的宇宙真空。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都凝固了。
那句“我们江钢，是如何在三十多天前，就跟一家……当时在地球上还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签订合同，并拿到了他们发票的？”，像一根无形的、烧得通红的铁钎，穿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直直烙印在脑海深处。
冯涛脸上的得意和嘲讽，像一尊劣质的蜡像，在高温下迅速融化、扭曲、滴落，最后只剩下一片惨白的惊恐。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后的那十几个中层干部，更是神态各异，有的两眼一翻，几乎要昏厥过去；有的双腿筛糠般抖个不停，发出了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的，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离风暴的中心——陈观，远一点。
纪委的周正，那张始终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情绪波动。他猛地推了一下眼镜，身体前倾，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张发票和那本合同上，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拆解开来。
两位老师傅，则是在短暂的错愕后，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李师傅通红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滔天的怒火，他攥紧的拳头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一句压抑不住的“狗娘养的”，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而陈观，这位刚刚还指点江山、智珠在握的常务副厂长，他的反应却最是诡异。
他的脸色，在那一瞬间经历了从红到紫，再从紫到青的剧烈变化。但仅仅几秒钟后，所有的色彩都褪去，化为一种近乎死灰的平静。他缓缓地，一节一节地，挺直了自己有些佝偻的背脊。他没有看那张发票，也没有看林默，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头顶那苍白的、一动不动的日光灯。
仿佛，他想从那无机质的光线里，找到一丝逃离现实的缝隙。
“哈哈……”
一声干涩的、破裂的笑声，从陈观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哈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成分，反而充满了无尽的荒谬与悲凉。他笑着，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金丝眼镜后的那双眼睛里，竟泛起了一丝疯狂的红光。
“栽赃！这是栽赃陷害！”他猛地转过头，不再看林默，而是死死地盯着纪委的周正，声音嘶哑地咆哮起来，“周同志！你都看到了！他这是有预谋的！他从哪里搞来的工商资料？他一个外地来的干部，凭什么能这么快查到省城的公司档案？这是非法的！是动用私人关系，伪造证据，来构陷我！我不服！”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放弃了所有伪装，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他不解释，不辩解，而是用尽全力，去攻击对方的程序正义，企图将一池清水彻底搅浑。
冯涛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也跟着尖叫起来：“对！肯定是伪造的！林默，你安的什么心！你这是要把我们江钢往死里整啊！”
“我们要求核实证据来源！”
“这不公平！这是政治迫害！”
残存的亲信们再次鼓噪起来，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声音里充满了色厉内荏的虚弱，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也像是在做最后的哀鸣。
林默看着这出乱糟糟的闹剧，脸上甚至连一丝嘲讽的表情都没有，只是觉得有些可笑。他甚至没有亲自开口，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周正。
周正，这位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克制与中立的纪委干部，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动作不大，却像一座山，瞬间压制住了所有的喧嚣。他没有理会陈观的咆哮，也没有看冯涛等人的丑态，而是径直走到电话旁，拿起话筒，按下了几个号码。
大厅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省工商局档案中心吗？我是省纪委的周正。对，周正。”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沉稳，“麻烦帮我核查一个情况。一家名为‘省城宏图科技咨询有限公司’的企业，请告诉我它的工商注册全信息，特别是……成立日期。好的，我等。”
周正开了免提。
电话那头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陈观和冯涛等人的心脏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也许只有半分钟，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周同志，查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公式化的女声，“省城宏图科技咨询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王宏图，注册资本五十万，注册地址在……成立日期是，1999年8月23日。您还需要其他信息吗？”
“不用了，谢谢。”
周正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而后，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像两把冰冷的探针，直视着陈观。
“陈观同志，”他一字一顿，连称呼都从“陈厂长”变成了“同志”，“现在，工商局的官方核实结果，你听到了。你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我……”陈观的嘴唇蠕动着，那张因为咆哮而涨红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垮了下去。官方的、无可辩驳的证据，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所有的侥幸和疯狂。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
“没有搞错。”林默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般的残酷，“其实，一开始我也很困惑。直到我看到合同乙方代表人的签名，叫‘李建国’。”
他拿起那份合同，指了指上面的签名。
“就是前段时间，因为红星机械厂的案子，刚被双规的那个明星企业家，李建国。”
林默的目光扫过冯涛等人，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我猜，当年的剧本应该是这样的。一笔十八万的款子，以‘买补品’的名义，送去了泰山疗养院。为了平账，你们急需一张发票。可是，这么大额的发票不好弄，于是，就找到了当时长袖善舞的李建国。李建国拍着胸脯答应了，但他自己手头也没有合适的公司和发票。”
“于是，他就用了一个最大胆，也最愚蠢的办法——他先用一个子虚乌有的‘宏图科技公司’的名义，伪造了合同和发票，帮你们把账平了。然后，再不慌不忙地，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去把这家公司给真的注册了下来。这样一来，就算日后有人查，只要不把合同日期和公司成立日期做对比，就永远发现不了问题。”
林告的叙述，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平淡而又清晰。
“这是一个很高明的延时诡计，差一点就瞒天过海了。只可惜……”林默笑了笑，“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二十多年后，会有一个我这样无聊的人，真的会去把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看。”
“嘶——”
大厅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如果说刚才的发票问题是铁证，那么林默此刻的推理，就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血淋淋地、活生生地剖开，展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原来如此！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惊天骗局！
冯涛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地。他看着陈观，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毒。完了，这一次，是真的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陈观同志。”周正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而又威严，“现在，我代表省纪委驻江钢联络组，正式通知你。从这一刻起，停止你的一切职务，配合我们的调查。请你，把你身上所有的通讯工具、钥匙、文件，全部交出来。”
这句话，是最后的审判。
陈观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这双手，曾经签过上亿的合同，曾经在酒桌上和无数达官显贵推杯换盏，曾经一句话就能决定上百人的命运。
而现在，它将要交出所有的权力。
雪崩，开始了。
他慢慢地，一件一件地，从口袋里往外掏东西。大哥大、一串钥匙、一个名贵的皮夹……每掏出一样，他的脸色就更灰败一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刘师傅，忽然开口了：“周同志，林书记，我觉得，光查他一个不够。这么大的事，他一个人能办成？底下这些给他跑腿的、做假账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跑不了！”
此言一出，那十几个中层干部，齐刷刷地打了个寒颤。
林默的目光，如同猎人一般，缓缓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
“刘师傅说得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蛊惑，“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十八万，这么大一笔钱，做假账，走流程，经手的人，怕是少不了吧？”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已经面无人色的冯涛。
“冯处长，我记得，当年的采购科长，好像就是你吧？这笔款子，从申请到报销，你都签了字。你说，到时候组织上查起来，陈厂长会不会说，都是你一手操办的，他只是被蒙蔽了，签了个字而已？”
冯涛浑身剧烈地一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默又转向另一个财务科长：“还有你，王科长。你是做账的，发票是真是假，公司存不存在，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到时候，陈厂-长会不会说，是你工作疏忽，甚至是故意内外勾结，才造成了这么大的漏洞？”
被点到名的王科长，“噗通”一声，也瘫了下去，涕泪横流。
“各位，”林默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在每个人耳边回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陈厂长这艘船，已经沉了。是跟着他一起淹死，做个‘忠心耿耿’的陪葬品，还是跳下来，游到岸上，争取戴罪立功……我想，各位都是聪明人，应该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番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说！我说！”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死寂。
是冯涛！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周正的脚下，抱着他的腿，涕泪交加地哭喊道：“周书记！不关我的事啊！都是他！都是陈观逼我干的！他说这是秦老的意思，我不敢不听啊！”
为了自保，他毫不犹豫地，将背后那座最大的靠山，也给供了出来。
“而且！不止这一笔！”冯-涛像是要把所有的秘密都倒出来，以换取一线生机，他猛地抬起头，指向大厅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声音尖利地叫道：
“那里！那里还有一本账！是陈观他自己的‘小账本’！江钢这些年所有见不得光的账，所有送出去的钱，全都记在那上面！那才是我们江钢真正的……死亡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