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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捷酒店的房间里,空气沉闷。
林默坐在床沿,面前是那只敞开的铁盒,几本泛黄的账册静静躺着,像沉睡的火山,蕴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能量。
韩立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以及他语重心长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林默脑中反复回放。
“不要去碰那些敏感的、界限不清的东西。”
“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前提。”
“年轻人,不要玩火。”
这些话,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但浇不灭他心里的火,反而让那股火焰,在冰层之下,烧得更旺,也更冷静。
他知道,在他离开办公室后,韩立的第一个电话,一定是打给李建国的。电话的内容他甚至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放心,搞定了,一个愣头青,敲打几句就老实了。”
可李建国那种人,真的会放心吗?一个靠着侵吞和谎言爬到今天位置的人,他的世界里没有“放心”二字,只有永恒的猜忌。
韩立的警告,看似是关上了门,实际上,却也为林默指明了唯一的缝隙。
那就是韩立的“怕”。
他怕惹事,怕担责,怕李建国这张网把他缠进去。但作为一个在省委核心部门浸淫多年的老油条,他更怕的,是错失机会,是站错队。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份让他为难的真相,而是一个让他进可攻、退可守的完美台阶。
林默盯着那本记录着“八百万马克”的账页,一个大胆的、近乎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他要做的,不是把这颗核弹直接扔到韩立的办公桌上,而是为这颗核弹,造一个精美绝伦、安全无害,甚至能让韩立当作功劳簿捧在手里的发射架。
第二天一早,林默没有去查资料,也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再次走进了省委大院,来到了综合调研处的门口。
办公室的秘书看到他,眼神里充满了诧异,仿佛在说“你怎么又来了”。
“麻烦通报一下,我有些关于报告的新想法,想跟韩处长汇报。”林默的表情温和谦逊,看不出丝毫异样。
片刻后,他再次走进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
韩立正戴着老花镜审阅一份文件,看到林默进来,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昨天已经把话说得那么透,这个年轻人,怎么还如此不知进退?
“小林啊,还有事?”韩立放下文件,靠在椅背上,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悦。
“处长,打扰您了。”林默快步走到桌前,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一种经过通宵思考后的兴奋与诚恳,“我昨天回去之后,把您的话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越想越觉得您高瞻远瞩,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记马屁拍得又快又响,让韩立准备好的训斥都噎在了喉咙里。他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示意林默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确实是钻了牛角尖,总想着挖什么问题,找什么教训,格局太小了。”林默的语气里充满了“自我反省”的意味,“您说得对,我们政研室是省委的智囊,我们的报告,首先必须是一架‘望远镜’!”
“望远镜?”韩立的眉毛挑了一下,这个比喻有点意思。
“对!就是望远镜!”林默仿佛找到了知音,眼睛都亮了,“我们要站得高,看得远,为省委领导清晰地勾勒出我省国企改革这二十年来,波澜壮阔的全景画卷。要总结建国重工这样的成功经验,提炼出可以复制推广的先进模式,为下一步的改革指明方向。这,才是我们报告的‘魂’,是我们的政治站位!”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在了韩立的心坎上。什么叫讲政治,顾大局?这就是!这个年轻人,果然是“孺子可教”,昨天那番话没白说。
韩立紧绷的脸色彻底缓和下来,端起茶杯,满意地点了点头:“嗯,你能想到这一层,说明你真正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不错,思路很对。”
“但是……”林默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求知若渴的困惑,“处长,我又想,光有望远镜,好像还不够。”
韩立刚要放到嘴边的茶杯停在了半空,他看着林默,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林默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自顾自地往下说,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像是师生之间在探讨一个学术难题:
“我在想,一位真正高明的领导,他在用望远镜看清了整个战场的宏大局势之后,会不会……也想偶尔拿起一架‘显微镜’,来仔细观察战场上的某一处关键阵地?”
【蓝色剧本】在林默脑中浮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他没有停顿,继续用那个比喻将自己的意图包裹起来:“我们不需要去解剖战场上所有的麻雀,那会陷入事务主义。但我们可以精选一只,比如像红星厂这样,最具典型意义的‘麻雀’,把它放在显微镜下,做一次最精细的病理切片。”
“我们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不做什么价值判断,只是客观地呈现出,它的五脏六腑,哪一块是健康的,哪一块已经发生了病变,哪一根血管被堵塞,癌细胞又是如何扩散的。我们把这张最原始、最真实的‘病理切片图’,也一并呈上去。”
办公室里,寂静无声。
韩立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手中的紫砂茶杯,似乎有千斤重。
林默的话,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把最复杂、最精密的锁。
望远镜!显微镜!
两份报告!
一份“望远镜”版,高屋建瓴,歌功颂德,总结经验,指明方向。这份报告,可以公开,可以发表,可以作为他韩立领导有方、指导有力的政绩,完美无缺,光芒万丈。
一份“显微镜”版,解剖麻雀,呈现问题,数据详实,触目惊心。这份报告,不叫报告,叫“内部参阅资料”,甚至可以连标题和落款都没有。它不会经过任何公开渠道,它只会作为“望远镜”报告的一个“附件”,一份供领导“私人参阅”的“补充材料”,静静地躺在文件袋的最底层。
如果这份“显微镜”报告被领导看到,雷霆震怒,掀起一场风暴,扳倒了李建国这棵大树。那他韩立是什么角色?是慧眼识珠,发掘了问题,并敢于将问题呈报上去的功臣!是他领导下的综合调研处,为省委的英明决策提供了最关键的第一手资料!
可如果这份报告石沉大海,或者领导认为时机不成熟,不想动,那又如何?
没关系。这份报告,他韩立可以“没看过”。
他可以一脸无辜地说:“哦?有这份材料吗?哦,我想起来了,是小林那个年轻人自己搞的,说是给我做个参考,年轻人想法多,我也没太在意。我交给领导的,是那份关于总结成功经验的正式报告啊!”
一句话,就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进,是天大的功劳。
退,是毫发无伤。
这已经不是台阶了,这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架装了安全气囊的筋斗云!
韩立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寒意。
他那张清秀斯文的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可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手术刀,将官场里那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潜规则,解剖得淋漓尽致,并且还利用这种规则,为自己造出了一把最锋利的武器。
这不是书呆子,这简直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你的意思是……”韩立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故意只说了半句,等着林默把话说死。
林默立刻心领神会,他往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个人能听见:“处长,我的意思是,我们综合调研处,对省委负责。我们既要当好领导的‘望远镜’,为领导站岗放哨,也要在必要的时候,充当领导的‘显微镜’,为领导明察秋毫。”
“那份‘望远镜’报告,由我主笔,您来把关,每一个字都确保万无一失。至于那份‘显微镜’材料……就当我这个副处长,练练笔,写着玩儿的。写好了,一并交给您,至于您觉得它有没有参考价值,要不要往上送,全凭您来定夺。”
这番话,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把所有的决定权和功劳,都推给了韩立。
韩立盯着林默看了足足半分钟,办公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
终于,他缓缓地,将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送到了嘴边,轻轻呷了一口。
他没有看林默,目光仿佛落在了窗外那片虚无的空气中,慢悠悠地,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
“但是,一定要把握好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