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和女医生眼睁睁地看着林默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决然地踏入了那片被暴雨和黑暗吞噬的山林。
“林处！”司机大喊一声，推开车门就想跟上去，却被林默一个坚定的手势制止了。
“待在车里，这是命令。”
林默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不是在商量。
车门重新关上，隔绝了最后的温暖和光明。前路，是十公里的未知险途。泥泞的山路湿滑难行，一脚踩下去，烂泥能没过脚踝。冰冷的雨水从头顶浇下，迅速带走了他身上本就不多的热量。
他没有走那条被泥石流堵死的公路，而是凭借着导航地图和过人的方向感，选择了一条几乎被荒草覆盖的旧日山民小径。这里更难走，却也更隐蔽。
赵立春能制造一场“天灾”来堵路，就一定会在路上安插“眼睛”。他必须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地抵达战场。
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风声，雨声，树叶被吹打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的轰鸣，那是水库泄洪的咆哮。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泥土的腥气和草木腐烂的味道。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浑身早已湿透，体力消耗巨大。就在他扶着一棵树喘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一处临时搭建的防雨棚下，有几点微弱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
是水库的外围巡查人员。
林默没有立刻靠近，而是隐入一旁的密林中，大脑中的剧本悄然开启。
视野里，那几个聚在一起抽烟取暖的工人，情绪大多是【烦躁】、【疲惫】和【麻木】。他们只是奉命行事，对这场灾难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在人群的边缘，一个看起来很年轻，戴着眼镜的技术员，正独自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他的头顶上，漂浮着一行刺目的【恐惧】与【悔恨】。
林默的心动了。
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绕到了防雨棚的后方，抓起一把湿漉漉的泥土，在脸上和衣服上又抹了几把，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狼狈。然后，他故意踩断一根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谁？！”棚子里的人立刻警觉起来。
林默踉跄着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像一个失足的倒霉蛋，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泥地里。
“哎哟……他妈的，这鬼天气！”他用一口地道的江州本地方言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泥水，一边朝棚子走去，“几位大哥，行个方便，让我躲躲雨，抽根烟。”
他这副尊容，加上满口的粗话，让那几个工人放下了戒心，只当是附近哪个村子被困住的村民。
“躲可以，烟自己有没？老子的都快湿透了。”一个领头模样的工人没好气地说。
“有，有。”林默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那包被钱文海硬塞过来的，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烟，抖出一根递过去，又给其他人散了一圈。
烟是好烟，工人们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林默的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了那个独自蹲在角落的年轻人身上。“小兄弟，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年轻人猛地抬起头，看到林默，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领头的工人吐了个烟圈，不屑地哼了一声：“别理他，新来的大学生，胆子比兔子还小。看到这雨就吓得腿软了，屁用没有。”
林默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挨着那个年轻人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
“这雨是挺大的。”林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年轻人听，“我老家就在下游的平安镇。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这青龙水库是咱们江州的‘龙王爷’，镇着水脉，保平安的。可要是‘龙王爷’自己病了，那下游的几十万人，可就都成了水里的鱼虾了。”
他这番话，让周围的工人都沉默了。
而那个年轻人，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了。
林默的脑海中，剧本刷新。
【蓝色剧本】：轻声对他说：“兄弟，有时候，说出来比憋着好受。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
林默没有选择这个。太温和了，在这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下，温和等于无效。
【紫色剧本】：直视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问：“你怕的不是雨，也不是大坝会垮。你怕的是，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垮，对不对？”
林默心中一动，却依然没有选择。这太直接，可能会把这只受惊的兔子彻底吓跑。
他看着年轻人那双因恐惧而失焦的眼睛，忽然想起了对方资料里的一个细节。他缓缓地，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你女朋友，是在市人民医院当护士吧？我刚从市里过来，跟急救队的医生一起来的。她说，她们科室已经接到了通知，随时准备接收大批伤员。”
年轻人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林默。
林默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弹了弹烟灰，继续说道：“其实，大坝垮了也不全是坏事。有些人，犯了错，总想着能瞒一辈子。可老天爷不答应，非要下场大雨，把盖子掀开。到时候，水退了，泥清了，谁该死，谁该活，谁该进功劳簿，谁该进棺材铺，一清二楚。只是……可惜了那些被水冲走的，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他站起身，将剩下的大半包烟塞到年轻人手里。
“兄弟，借个火，谢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重新消失在黑暗的雨幕中，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路过躲雨的倒霉蛋。
他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热的、充满挣扎和恐惧的目光。
他赌对了。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直接的威胁和安慰都没有用。唯一能撬动他的，是他内心深处对恋人的担忧，以及一个普通人对“善恶有报”最朴素的渴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林默躲在一块巨石后，打开手机。是一条匿名短信，没有文字，只有几个用标点符号和数字标注的坐标。
【7号闸口，左下方，3.2米】
【主坝体，承重柱c-11，背水面，裂缝】
【观测塔基座，沉降……危险！】
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数据，像一把把尖刀，刺入林默的眼中。
这不是一份情报。
这是一份真实的死亡名单。名单上，是这座大坝所有致命的弱点。
他删掉短信，将手机关机，揣进最里面的口袋。然后，他抬起头，望向前方那座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沉默巨兽的青龙水库大坝。
他来了。
……
当林默的身影出现在大坝入口的警戒线前时，张建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浑身裹满泥浆，头发上滴着水，一张清秀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白，只有那双眼睛，在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亮得吓人。
“你……你怎么过来的？！”张建民失声叫道。
他身后，那几个手持铁管扳手的“维修工”也围了上来，神情不善，像一群护食的野狗。
“走过来的。”林默的回答简单而平静，他看了一眼张建民和他身后的人，又看了一眼他们手中明晃晃的“工具”，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张主任，看样子，你们这里的维修工作，很需要力气啊。”
张建民的胖脸抽搐了一下，他立刻换上一副热情洋溢的笑脸，快步迎了上来。
“哎呀！是林处长吧？您看我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还以为是哪个刁民想趁乱闹事呢！”他一边说着，一边狠狠瞪了手下一眼，“都没长眼睛吗？这是市里派来指导我们工作的林处长！还不快把东西放下！”
那几个大汉悻悻地丢下手中的家伙，但看向林默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林处长，您辛苦了！这鬼天气，您怎么能自己走过来呢？太危险了！”张建民热情地拉住林默的手臂，想把他往旁边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里引，“快快快，屋里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已经安排好了，您有什么指示，在办公室里看监控就行，跟现场一模一样！这大坝上风大雨大的，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啊！”
林默任由他拉着，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他甩开张建民的手，目光越过他，投向那座在洪水中发出呻吟的巨大坝体。
“张主任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夏市长派我来，不是来喝茶的，是来当‘眼睛’的。”他淡淡地说，“有些东西，监控里可看不见。”
张建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林处长，这……这真不是开玩笑的。您看这雨，这风，太危险了！我们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啊！”
“我的安全，就不劳张主任费心了。”林默的语气不容置喙，“我是来检查工作的。现在，请你把大坝近期的巡查日志拿给我看。”
巡查日志？
张建民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镇定了下来。他早有准备。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他立刻转身，对着一个手下喊道，“小刘，快去把咱们的巡查日志拿过来，给林处长过目！让林处长看看，我们水库管理处的同志，是怎么做到二十四小时坚守岗位的！”
很快，一个厚厚的文件夹被送了过来。
张建民亲自打开，恭敬地递到林默面前。
“林处长，您请看。这是我们从暴雨预警发布开始，全部的巡查记录。每一次巡查的时间、人员、巡查内容、坝体状况，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每一页都有带班领导和巡查员的双人签字。您看，完美！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林默接过文件夹。
日志的纸张崭新，字迹工整，表格清晰，每一项数据都填写得无懈可击。上面的签名龙飞凤舞，看起来确实像那么回事。
这确实是一份“完美”的巡查日志。
完美到，就像是刚刚从打印机里出来，再由一群人熬夜补签上去的一样。
林默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面无表情。张建民站在一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里却在冷笑。
看吧，看吧！就算你走过来了又怎么样？你能从这天衣无缝的记录里看出什么花来？等你看完了，我就说雨太大了，把你“请”进办公室，手机一收，门一锁，等风头过去，你什么都做不了！
林默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他合上文件夹，抬起头，看着一脸紧张又故作镇定的张建民。
“张主任。”
“哎！在！林处长您有什么指示？”
林默把那份厚重的文件夹轻轻抛还给他，然后，说出了一句让张建民如遭雷击的话。
“这份巡查日志，做得很漂亮。”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就是有一点不好。”
“这上面记录的，都是活人的名字。”
“我手上，还有一份名单。上面记的，可都是要死人的地方。”
“张主任，你要不要……跟我对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