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时之间，凤弥竟有些语塞，不知如何接话。许渊平淡无波的声音便已响起，清晰地砸在她耳畔：“本尊从不收徒。”
‘不收徒。’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刺得凤弥心头微微一缩。这是在明确地告诉她，她连他名义上的徒弟都不算吗？她当然知道，当初他教导她时，并无焚香告天、三跪九叩的拜师礼，自然算不得正经师徒。可心底那丝微妙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被如此直白地碾碎，还是让她喉间泛起一丝涩意。
一丝懊悔悄然爬上心头——刚才何必多嘴回应他？转念间，一股无名火又“腾”地窜起。‘不收就不收！谁稀罕当你徒弟似的？犯得着这么直截了当地甩过来？显得我多在意似的！’
“不是最好！”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冒犯后的倔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她才不在乎是不是许渊那家伙的徒弟呢！粉色的腰裙长袖猛地向前一甩，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声，身影瞬间化作一道炽烈的红光，撕裂空气，消失在原地，只留下原地微颤的空气和几片被气流卷起的落叶。
她走得如此决绝，自然错过了竹院中在她离去后发生的一幕。
原本已要转身离去的许渊，脚步却莫名顿住。他缓缓回过身，深邃的目光投向天穹，追随着那道划破长空的红光，直至那抹鲜艳彻底消失在苍茫云海的尽头，融进无垠的穹宇。他才慢慢收回视线，眸底一片沉寂，辨不出情绪。
（二）
神界之上，净渊殿宇深处。
樱花如雪，簌簌飘落，坠入澄澈的池水中，漾开圈圈细小的涟漪。许渊立于池畔，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影愈发孤高清冷。锦煊侍立一旁，低声汇报着先前在灵山被凤弥无意打断的消息——临昭他们已返回神界，并带回一名陌生女子。
许渊目光落在池面一片打着旋儿的花瓣上，只给了锦煊一个无声的眼风。锦煊心领神会，那是命他下界探查的指令。于是，他当时便匆匆向凤弥告退离去。
那时的锦煊，心底也曾掠过一丝疑惑：尊上为何不直接告诉凤弥神尊呢？后来他也曾斗胆问出口，许渊却只是沉默。锦煊暗忖：或许……尊上自己也不甚明了缘由？事关神尊心思，他终究不敢深究。
此刻，锦煊躬身回禀：“尊上，那名女子名叫林玉，乃是妖族中人。”
“妖族？”许渊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意味。
“正是，尊上。”锦煊立刻应道，“且是隶属临昭神尊所辖妖界之人。”
许渊对此似乎并无太大兴趣，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锦煊便将打探到的消息事无巨细地禀报上来。一席话毕，殿内只剩下樱瓣落水的细微声响。尊上未置一词，锦煊心中不免忐忑：难道……尊上是在怀疑这林玉的身份？
“她妖力，如何？”许渊忽然问道，打破了沉寂。
锦煊微怔，随即如实回答。待话音落下，他脑中才如电光火石般豁然开朗！‘是了！魔界环境迥异他界，凶险异常，从未听闻有被掳去的妖族能安然存活，撑到被救出。除非……她法力通天！或者……她根本就不是妖族！’
一念及此，锦煊忍不住将心中最大的疑问道出：“尊上，您怀疑她……？”
锦煊能想到的，许渊岂会不知？他没有直接回答，只冷然下令：“盯紧她。”
虽未明言，但这态度已让锦煊心中有了最坏的猜测。不是最好，若真是……那麻烦就大了。他神色凝重地应下：“是。”
禀报完临昭一行的消息，许渊便挥手示意锦煊退下。本以为他会立刻去执行监视林玉的任务。
“尊上。”锦煊却在原地踌躇片刻，低声唤道。
“何事？”许渊侧目，语气微凉。
锦煊有些迟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问道：“尊上，您……当初在魔界时，可曾……遇见过凤弥神尊吗？”他想起凤弥神尊之前对他的询问，那语气分明是笃定两人在魔界有过交集。可为何……尊上如今却仿佛全然不识？
“她——？”许渊唇间溢出一个极轻的字音。
锦煊的话，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撬开了尘封的记忆。魔界那混乱污浊之地，弥漫着血腥与硫磺气息的角落……他确实曾顺手救下过一个气息奄奄的身影，只是当时局面混乱，他急于脱身，根本未曾留意那人的面容，更不知其身份……
见尊上陷入沉默，锦煊心中更加没底：“尊上，您……不记得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
‘何时起，锦煊变得如此多话了？’许渊眸光一寒，一道冰冷的视线扫了过去。
锦煊心头一凛，瞬间噤若寒蝉。‘明白了！看这情形，尊上并非不记得，而是……当时根本就没在意过！’他再不敢多言，躬身告退，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宇深处。
许渊并未阻拦。只有锦煊最后那句疑问，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头激起细微却难以平复的涟漪。他拂袖转身，玄色衣袂翻飞间，整个人化作一道幽冷的蓝光，倏然消散于原地。
空寂的殿宇中，樱花树枝头轻颤，又有几片柔嫩的花瓣挣脱束缚，随风悠悠飘落，无声地吻上碧波微漾的池面，荡开一圈圈细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
（三）
神界，落溪林畔。
凤弥的身影骤然停驻。一道陌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自林间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是谁？’她秀眉微蹙，正欲凝神细看——
“铛——嗡——”
主神殿的方向，传来一阵宏大而悠远的钟鼓之声，声波穿透层层云霭，震荡在神界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召唤意味。
凤弥循声望向那座巍峨神殿的方向，心中疑窦丛生。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个带着笑意的、颇为熟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下君普月，见过凤小殿下。”
凤弥回眸，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温润的男子正含笑施礼。她上下打量着他：“普月？你怎会在此处？”
普月直起身，笑容可掬：“下君正要前往主神殿观礼，恰巧路过于此。”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与试探，“垠玄神尊今日举行收徒大典，此事在神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难道凤小殿下您……尚不知晓？”
‘收徒？’凤弥心头一跳。她才离开神界不过短短数月，甫一归来竟听闻如此消息，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垠玄师兄……竟真的收徒了？’她心中暗自嘀咕，面上却难掩愕然。
“凤小殿下，您……没事吧？”普月看着她明显愣怔的神情，心中更加笃定了几分。‘她竟真不知情？’随即又觉不可思议，‘以她和垠玄神尊的关系，无论如何，消息也该比我们这些下位神君更灵通才是啊！’
他哪里知道，过去的两个月，凤弥几乎是被许渊“圈”在身边教导，而垠玄他们显然有意封锁了消息，并未让此事传出灵虚殿的范围。
凤弥摆了摆手，迅速敛去讶色：“无妨。”她目光再次投向主神殿的方向，心中豁然开朗——难怪许渊那家伙也要急着回来，想必也与此事有关。她随即问道：“这么说，方才的钟声，是召唤众神前往主神殿观礼？”
这一问，彻底坐实了普月最初的猜想。
“正是！垠玄神尊定于今日，在主神殿正式收徒。”普月恭敬回答。
凤弥了然地点点头。
“你可见过垠玄要收的徒弟？”她饶有兴致地追问。
“这个嘛……”普月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像下君这等身份，哪有资格得见神尊高徒真容？”
“哦？”凤弥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神界谁人不知，这位普月神君素有“万事通”之名，消息最为灵通。她这般神态，普月自然心领神会。
“下君虽无缘得见二位新秀，”普月立刻笑着解释，带着几分自谦，“倒也听闻了一些消息。据说他们都是前些日子才从下界飞升上来的。”他边说边观察着凤弥的神色，见她微微颔首，目光示意他继续，便接着道：“其中一位名唤皓颜，据传是下界金龙一族的翘楚；另一位则叫涵应，其血脉……似乎与上古火凰一族颇有渊源。”
听完普月的讲述，凤弥心中瞬间了然。‘原来如此……难怪垠玄动了收徒之念。’金龙与火凰，皆是血脉尊贵、潜力无穷的种族。
普月见她若有所思，适时出声提醒：“小殿下，您……不打算一同前往观礼吗？”他试探着问。‘垠玄神尊收徒这等神界盛事，凤弥神尊若缺席，实在说不过去……’当然，他也清楚凤弥在这几界是出了名的率性而为，就算真不去，垠玄他们多半也不会真的责怪。只是……
凤弥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片刻，忽而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普月神君，你还是先行一步吧，莫要误了时辰。”她顿了顿，想起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陌生身影，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本尊尚有些琐事要办，稍后自会到场。”
“是。”见她语焉不详，普月也不好追问，只得应下。
凤弥刚要转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普月，”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今日见过本尊之事……暂且莫要与他人提起，尤其是垠玄，可明白？”
待会儿在主神殿相见，她可是要给垠玄师兄一个“惊喜”呢！若让他提前知晓自己回来了，这戏还怎么看？
普月虽不解其意，但见她神色认真，连忙郑重应诺：“下君明白。”
得到肯定的答复，凤弥满意地回眸一笑，那笑容明艳得晃眼，随即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没入落溪林深处。
（四）
主神殿，恢弘庄严。
巨大的穹顶之下，神光流转。地位崇高的神君们——如于兮、普月、染焰等，皆肃立于前排。稍后赶来的众多神君也鱼贯而入，依序排列，原本空旷的大殿很快被神光瑞气填满。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蜂群嗡鸣，直到台上一金一银两道熟悉的身影显现，殿内才瞬间归于肃静。
台下众神君齐齐躬身，拱手作揖，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
“吾等，拜见垠玄神尊，临昭神尊！”
临昭接收到身旁垠玄递来的眼神，立刻会意。他收敛起平日的几分散漫，面容端肃，声音蕴含着神威，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众神君，平身。”
于兮、普月等人率先直起身，齐声道：“谢神尊！”台下众人也随之谢礼，扶身站定，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备受瞩目的大典开启。
垠玄神尊破例收徒的消息，早已在神界掀起轩然大波。私下里，羡慕、好奇、嫉妒、质疑之声不绝于耳。不少自视甚高的神君更是满心不服：两个才飞升神界不过十日的新人，何德何能，竟能入得了四大神尊之一垠玄尊上的法眼，被收为亲传弟子？
临昭的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面孔，又瞥了一眼身旁气度沉凝的垠玄，最后环顾四周，眉宇间浮上一丝疑惑，压低声音问道：
“垠玄，这么要紧的日子……许渊那冰块脸怎么还没到？”
垠玄微微摇头，传音回应：‘未曾见到。或许……还在教导凤弥脱不开身？’
临昭一听，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实在拿不准垠玄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正纠结间，脑中又响起垠玄的传音：‘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临昭连忙收敛心神，传回两个字：‘无碍。’强行结束了这场让他有些不适的传音对话。
他站在原地，心思却翻腾起来。虽然自己离界多日，但即便不刻意让碧晨打听，也早就在归途中听到了无数神君私下里议论甚至反对的声音。最初他根本不信垠玄会打破不收徒的惯例，只当是谣言。直到不久前，他去灵虚殿向垠玄汇报魔界事宜，刚提及凤弥就被对方不由分说地拉到了这主神殿。
思前想后，临昭还是忍不住凑近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再次提醒：“你真的决定了？这徒弟……” 话未说完，便被垠玄打断。
“你很闲？”垠玄侧目，淡淡反问，“要不要……”
临昭太了解他了，后面的话准没好意，连忙截住话头：“打住！我错了还不行吗？”
“就当我没问过。”他暗自腹诽：跟垠玄说话，就得学会及时止损。
垠玄瞥了他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前排侍立的墨宁神君，声音恢复清朗：“墨宁，诸神可已到齐？”
墨宁神君躬身出列，声音沉稳恭敬：“启禀垠玄神尊，殿内诸神皆已到齐。”
“嗯。”垠玄微微颔首，“去引皓颜、涵应入殿。”
“遵命！”墨宁应声，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向大殿之外走去。
普月站在前排，目光不易察觉地扫过殿门方向，心中有些打鼓：‘凤小殿下怎么还没到？莫非……真把这事给忘了？’
临昭此时也忍不住，用手肘轻轻碰了下身旁的垠玄，带着十足的好奇，声音压得极低：“喂，我说，那俩小家伙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你这不收徒的万年铁树开了花？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百年难遇之奇才。”垠玄目视前方，声音平淡无波。
这答案实在出乎临昭意料，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随即噗嗤笑出声来，完全当垠玄在说笑：“奇才？你看我像不像百年难遇的奇才？”他挺了挺胸膛，一脸促狭。
垠玄终于侧过脸，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带着惯常的几分嫌弃，慢悠悠地拖长了音调：“你——？”
这语气里的揶揄太过明显。
“怎么？不行吗？”临昭挑眉反问。
垠玄索性不再看他，只留给他一个“你自行体会”的侧影。临昭岂能不知？但他向来脸皮厚，全当没看见对方的表情，继续嬉皮笑脸地凑近：“要不……你也勉为其难，收了我这个‘奇才’当徒弟呗？”
“就你？”垠玄再次转过头，这次是真切地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片刻后，斩钉截铁地摇头，“还是免了。像你这般‘奇才’，莫说百年一遇，便是千年、万年一遇，本尊也自认没那份本事教导。”
“依我看，维持现状，挺好。”他说着，还状似感慨地拍了拍临昭的肩膀，语气里的“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幸好两人说话间早已不动声色地布下了一层隔绝声音的屏障。否则，这番对话若是落入台下众神君耳中，怕是要惊掉一地下巴。
临昭暗自磨牙：不收就不收！说得好像你教凤弥时就多用心似的！在他心里，垠玄在教导凤弥这件事上，跟自己比起来，不过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台下，众神君的注意力大多被即将入场的两位新徒吸引，议论纷纷，猜测着他们的样貌、气度，倒少有人留意台上两位神尊之间无声的“交锋”。唯有于兮，一直敏锐地注视着台上的垠玄和临昭，只见他们嘴唇微动，却听不见丝毫声响。“这两位又在搞什么名堂？”她忍不住低声自语。
站在她旁边的普月耳朵尖，立刻侧头，低声询问：“于兮神君，可是有何指教？”
于兮立刻摇头，恢复端庄神态：“无事。”
普月见状，也不多问，重新将目光投向殿门。
殿内，气氛愈发庄重而期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两扇缓缓开启的、通往未知的殿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