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一系遭遇的雷霆打击，如同在建康城权力格局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息。朝堂之上，原本依附太子的官员或噤若寒蝉，或悄然转向，谢琰一派的声势如日中天。皇帝虽未明确表态，但让谢琰兼管了一部分原属东宫管辖的政务，其意不言自明。
在这场风暴中始终站在谢琰身边，并发挥了关键作用的林默，其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中书舍人的官职虽未变动，但他实际参与机要、起草诏令的权力范围无形中扩大了许多，甚至一些不太紧要的奏章，皇帝也会示意先送林舍人处“看看”。这种信任，远超其官职本身。
静思堂的门槛，几乎要被前来拜会、示好的各色人等踏破。地方官员、世家代表、军中将领……络绎不绝。林默依旧保持着谦逊低调的姿态，对所有来访者都以礼相待，但言语谨慎，绝不轻易许诺，也绝不深入结交，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他深知，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一是巩固和扩大江北将作院的成果，二是构建属于自己的、更深层次的情报与行动网络。
江北将作院在他的遥控指挥下，已然成为南朝军械制造和技术研发的重镇。“破军弩”开始小批量秘密生产，装备谢琰直接掌控的禁军精锐；新式横刀和胸甲也开始逐步替换江北边军的老旧装备，韩擒虎、赵贲等将领对此赞不绝口，林默在军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他甚至开始着手规划，在京口建立一所“格物院”，选拔聪慧少年，系统学习数算、格致（物理）、金石等“实学”，为将来储备技术人才。这个想法，他暂时只藏在心里，连谢琰都未曾透露。
而暗地里的力量，则在侯三和石虎的经营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膨胀。借着太子一系倒台、朝局混乱的时机，侯三利用金钱、把柄乃至“帮助”解决政敌等手段，成功地将触角伸向了更多关键部门——吏部（掌握官员升迁）、户部（掌握钱粮）、甚至皇宫内务府，都埋下了或深或浅的钉子。一张覆盖朝堂、宫廷、地方乃至北朝（通过商队和边境贸易）的庞大情报网络，已初具雏形。
石虎的“暗影卫”也完成了蜕变。除了原有的战斗人员，还增设了“隐组”，专门负责潜伏、伪装、保护关键人物；“刃组”，则是由石虎亲自掌握的、执行最危险、最隐秘任务的尖刀。这支力量，完全效忠于林默个人，成为他手中最锋利也最隐蔽的武器。
然而，权力的提升和势力的扩张，并未让林默感到丝毫轻松，反而让他更加如履薄冰。他清楚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与日俱增。谢琰虽然依旧倚重他，但偶尔投来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皇帝的态度更是微妙，既有重用，也带着帝王固有的猜疑。而那些潜在的敌人——太子余党、其他觊觎权力的世家、甚至北朝的慕容克，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他的破绽。
这一日，林默正在中书省值房审阅一份关于整顿淮西盐政的奏章，一名小黄门悄无声息地送来一个密封的铜管。铜管上没有署名，只有一道细微的、只有林默和极少数核心人员才懂的暗记。
是侯三的紧急密报！
林默心中一动，屏退左右，小心地打开铜管，取出里面的绢帛。上面的消息让他眉头紧锁——北朝慕容克，近期频繁调动兵马，其麾下“铁鹞子”重甲骑兵似乎装备了一种新型的马铠，防护力更强，且斥候发现，北军正在大量囤积一种特殊的黑色油脂，用途不明！
新型马铠！黑色油脂！
林默立刻联想到老者笔记中关于“石油”和“猛火油”的零星记载。难道慕容克也在改进技术？甚至可能掌握了类似“希腊火”的武器？如果真是这样，对南朝水军和城防将是巨大的威胁！
他立刻意识到，必须尽快弄清那黑色油脂的底细，并找到克制之法！同时，江北的防务，尤其是应对重甲骑兵的战术和器械，也需要进一步加强。
他当即提笔，给京口将作院去信，要求他们加快“破军弩”的生产，并着手研究专破重甲的“破甲锥”和对付密集骑兵冲锋的“铁蒺藜”、“拒马枪”等器械。同时，他密令侯三，不惜代价，搞到北朝那种黑色油脂的样品，并查明其来源和特性。
处理完这件紧急军务，已是深夜。林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离开值房，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林舍人，尚未歇息？”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林默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紫色官袍、面容清癯、气质儒雅的中年官员，竟是门下侍中，王衍之！王衍之出身琅琊王氏，是朝中清流领袖之一，素来不偏不倚，地位超然，连皇帝都对他礼敬三分。他深夜来访，意欲何为？
“王侍中？”林默心中警惕，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连忙侧身相迎，“不知侍中大人驾临，有失远迎，快请进。”
王衍之微微一笑，步入值房，目光随意地扫过桌上尚未收起的公文（并非军报），颔首道：“林舍人勤于王事，深夜仍在操劳，实乃百官楷模。”
“侍中过奖，分内之事罢了。”林默请他上座，亲自斟茶。
王衍之接过茶盏，并未饮用，只是捧在手中，看似随意地问道：“林舍人对如今朝局，有何看法？”
来了！林默心念电转，知道这才是王衍之深夜来访的真正目的。这是在试探他的立场和野心。
“朝局？”林默露出思索之色，谨慎答道，“赖陛下圣明，群臣用命，如今四海虽未靖，然国势渐稳。下官入朝日浅，唯知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不敢妄议朝局。”
王衍之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听闻林舍人在江北设立将作院，改良军械，成效卓着。不知对此‘工巧之术’，林舍人以为，于治国平天下，分量几何？”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指林默的立身之本。
林默沉吟片刻，正色道：“回侍中，下官以为，工巧之术，虽为末技，然亦不可偏废。军械之利，可保疆土；农具之巧，可增民产；舟车之便，可通有无。其用在于富民强兵，根基仍在圣人之道，仁义之本。若舍本逐末，自是歧路；然若全然摒弃，亦是因噎废食。当以道驭术，方是正理。”
他既肯定了技术的作用，又将其置于儒家道统之下，回答得滴水不漏。
王衍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淡淡的欣赏。他放下茶盏，缓缓道：“以道驭术……说得好。林舍人年纪轻轻，能有此见识，实属难得。”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似无意间提起：“太子经此一事，虽闭门思过，然毕竟是国本。陛下春秋鼎盛，然未来之事，谁又能预料？望林舍人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飘然离去。
林默站在门口，望着王衍之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眉头微蹙。王衍之这番话，看似提醒，实则意味深长。他是在暗示自己不要将宝全压在谢琰身上？还是另有所指？
帝王心术，储位之争，世家平衡……这庙堂之上的水，实在太深了。
他关上门，回到案前，看着跳跃的烛火，心中一片清明。
无论水有多深，漩涡有多急，他都必须在这其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并且……成为那足以影响水流方向的，中流砥柱。
王衍之的到访，更像是一记警钟，提醒他未来的道路将更加复杂。
但他无所畏惧。
技术、权谋、军功、谍网……他手中的牌越来越多。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些牌，打出最漂亮的组合。在这波澜壮阔的时代，留下属于自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