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洛琪希带来的、关于简妮丝下落的明确消息后,保罗仿佛变了一个人。往日里那份混杂着爽朗与些许懒散的气质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焦躁不安。他处理营地事务时,语速快得像在赶时间,下达指令也变得简短而急促,眉头总是紧紧锁着,仿佛每一秒的拖延都是对他内心的煎熬。找到妻子这个强烈的信念,如同一把火,日夜灼烧着他的理智。
在洛琪希抵达营地后的第四天傍晚,与接手管理权的贵族完成了最后一批繁琐的物资清单和人员名册的交接后,保罗几乎脱力地一屁股坐在了营地边缘一个闲置的、表面粗糙的木桩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更衬出他背影的疲惫。自从得知消息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都漫长得如同酷刑。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立刻丢下搜索团的一切,带着女儿们和莉莉雅,马上扬帆起航,直奔那个名为贝尔利特大陆的希望之地。
但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感,像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冲动的脚步。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他就连夜写好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圣米里斯城的拉托雷亚府邸,向克蕾雅夫人说明情况并请求准许他卸下职责,专注于寻找妻子。克蕾雅夫人的回信来得很快,语气虽然依旧带着贵族式的矜持,但表达了理解并准许了他的请求。
然而,交接的过程远比他想象中复杂和耗时。清点物资、核对账目、安排留守人员、向队员们解释情况……每一项琐碎的事务,都像是一根根细小的绳索,缠绕着他,让他每在营地多停留一刻,内心的焦灼就增添一分。他抬起头,看着眼前喧闹的营地:人们正在那位接手贵族的指挥下,忙碌地搬运着物资,调整着营区布局,一切都井然有序,却与他迫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几道担忧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转过头,看到妮诺、诺伦、爱夏以及莉莉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边。妮诺碧蓝的眼眸中带着清晰的忧虑,诺伦和爱夏则怯生生地躲在莉莉雅身后,两双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莉莉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抹无声的叹息。
保罗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试图用以往那种爽朗的语气掩饰:“怎么啦?都围着我干嘛?事情都快安排好了,别担心。”
妮诺没有被他故作轻松的语气骗过,她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很轻,试图安抚父亲:“父亲,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的。洛琪希老师不是已经确认了吗?母亲现在很安全,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可以把准备工作做得更充分一些,这样路上也……”
“够了!”
不等妮诺说完,保罗猛地打断了她。他霍地站起身,原本勉强维持的平静瞬间破碎,眼中陡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狠厉的光芒!他大步上前,双手用力地抓住了妮诺纤细的肩膀,手指因为激动而收紧,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俯视着女儿,声音因为极度的焦急和一种难以理解的愤怒而陡然拔高,几乎是在低吼:
“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妮诺!” 他死死地盯着女儿的眼睛,仿佛要从那一片沉静的碧蓝中找出答案,“她可是你的母亲!是简妮丝啊!!!为什么……为什么你能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话?!”
保罗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凶狠的眼神、失控的动作以及巨大的音量,瞬间吓坏了旁边的诺伦和爱夏。两个小姑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像受惊的小兔子般,飞快地缩到了莉莉雅的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裙摆,只敢露出半张小脸,恐惧地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父亲。莉莉雅也被这变故惊得脸色发白,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劝阻,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只是用充满担忧和无奈的目光看着这对父女。
妮诺感到肩膀上传来的疼痛,但她没有挣扎,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她清晰地看到父亲眼中翻涌的不仅仅是焦虑和急切,还混杂着深不见底的担忧、对未知的恐惧、长期压抑的自责,以及一种害怕再次希望落空的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站在稍远处的洛琪希目睹了这一切,水蓝色的眼眸中瞬间充满了自责和愧疚。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开口解释或劝阻,觉得自己带来的消息或许是点燃这一切的导火索。
然而,妮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没有回头,却迅速地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后,做出了一个清晰而坚定的阻止手势。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那双布满血丝、情绪失控的眼睛。她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质感:
“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说完,她手腕一抖,用一种巧妙的力道,啪地一声拍开了父亲紧紧抓着她肩膀的双手。
保罗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冷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弄得一怔,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妮诺借此机会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稳稳地站定,与父亲形成了对峙之势。她年幼的身躯在此刻仿佛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紧接着,妮诺不再看父亲,而是转头,朝旁边一个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边的守卫招了招手。那名守卫犹豫了一下,担忧地瞥了一眼眼神依旧凶狠的保罗,但还是快步走了过来,恭敬地问道:“妮诺小姐,您有什么吩咐?”
妮诺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要一件寻常的东西:“麻烦你去武器库,帮我拿两把训练用的精铁剑过来。”
守卫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立刻点头:“是,请您稍等。”说完,他转身小跑着离开了。
父女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保罗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的狂乱尚未完全褪去,但似乎也被女儿这反常的冷静镇住了一丝。大约过了半分钟,那名守卫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双手各拿着一柄看起来颇为沉重、未开刃的制式精铁长剑。
妮诺伸手接过双剑,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心神更定。她没有再多看父亲一眼,而是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保罗那只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就朝着营地中央那片熟悉的训练场走去。
保罗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不解,身体却下意识地跟着女儿的力道移动。他心中其实也涌起了一丝后悔,后悔自己刚才对女儿发了那么大的火,尤其是还吓到了两个小女儿。但他此刻心乱如麻,完全不明白妮诺想做什么。
此时正是营地的傍晚,训练场周围有不少人。有的刚刚结束巡逻正在休息,有的在进行日常的体能锻炼,还有的正在搬运整理物资。看到妮诺小姐拉着眼神吓人、状态明显不对的保罗队长走来,而且妮诺小姐手中还拿着两把明晃晃的铁剑,众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而又带着几分担忧地围拢了过来,低声议论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妮诺对周围的目光视若无睹。她将保罗拉到训练场的一侧,然后自己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出了约十步的距离,才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父亲。
此时的保罗,站在夕阳的余晖中,看起来憔悴不堪。一头金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往日里那种阳光爽朗的气质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焦虑和压力折磨后的疲惫与狰狞。
妮诺看着父亲这副模样,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和失望。她缓缓举起右手中的精铁长剑,剑尖斜指地面。然后,她手腕一抖,将左手中的另一把剑,朝着保罗的方向,看似随意地抛了过去。
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旋转了两圈,最后“哐当”一声,掉落在保罗脚前的沙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
保罗低头,怔怔地看着脚边那柄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光晕的铁剑,剑身上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那双布满血丝、写满焦虑和迷茫的眼睛。他带着满心的不解和依旧未平的烦躁,弯腰捡起了剑,抬头看向女儿,声音沙哑地开口,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耐和困惑: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搞什么对练?!”
然而,妮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缓缓地将自己手中的剑,举至胸前,摆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起手式。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牢牢锁定在父亲身上,周身的气息为之一变,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她看着保罗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骤然安静下来的训练场,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
“认真一点,父亲。”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次,我不会留手。”
“我也希望您……”她微微停顿,目光中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不要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