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停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依旧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浓重的腥气,混合着废墟残骸腐朽的霉味。冷风像冰冷的剃刀,刮过裸露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暖意。
妮诺的脚步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落下都伴随着骨骼深处的嘎吱声,以及肺部撕裂般的灼痛。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尖锐的摩擦感,压抑的咳嗽时不时冲破牙关,爆发出短促的痉挛,身体在失控地颤抖。高烧带来的眩晕像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她摇摇欲坠的意识。视野边缘的金星从未停止。碧蓝眼眸深处那层疲惫的灰翳越来越浓重,像蒙上了厚厚的尘埃。
两天,整整两天,她没有停下,没有休息。
像被执念驱动的、行将散架的木偶,在菲托亚领地边缘这片被彻底翻搅过的泥泞废墟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搜寻。
目标是那道吞噬一切的断崖延伸的方向,是地图上标注的菲托亚领地腹地、罗亚城可能存在的方向。虽然理智告诉她希望渺茫,像死寂的沙漠里寻找一滴水,但心底那点执拗的火星支撑着她,榨干这具年仅十一岁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榨干那二十八岁灵魂中仅存的倔强。
“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这个念头像最残酷的鞭子,一次次抽打她濒临崩溃的神经,逼迫她向前,再向前。
小男孩紧紧跟在她身后,小手死死抓着她的斗篷下摆。琥珀色的大眼睛布满血丝和疲惫,小脸苍白,嘴唇冻得发紫,但他没有哭,没有闹,只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跟上妮诺踉跄的脚步。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更多的是近乎盲目的信任,仿佛妮诺走向哪里,哪里就是希望。
脚下的土地依旧狰狞。巨大的裂缝像大地的伤疤,深坑里积满浑浊泥水,散落的建筑残骸在雨水浸泡下更加湿滑腐朽,散发令人作呕的气息。视野所及依旧是无尽的破败与死寂。没有活物,没有声音,只有风刮过断壁残垣的呜咽和他们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希望像指间的流沙飞速流逝。疲惫和病痛像冰冷的铁链越缠越紧。妮诺感觉身体已到极限,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将灵魂咳出体外,每一次抬腿都像在泥沼里拔起千钧巨石。眩晕像黑色的幕布一次次试图将她彻底吞噬,她只能用牙齿狠狠咬住下唇,用疼痛刺激麻木的神经,强行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不能倒,不能。”她在心底嘶吼,碧蓝眼眸死死盯着前方,目光近乎涣散,却依旧固执地投向那片被断崖吞噬的虚空。
第二天下午,云层裂开了几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稀薄、苍白无力的天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落在泥泞大地,带来几乎无法察觉的微亮。
妮诺的脚步已踉跄得像醉汉,身体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每一次咳嗽都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栽倒。小男孩也到了极限,小小的身体摇摇欲坠,抓斗篷的手指节发白。
就在妮诺的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边缘,就在她碧蓝的眼眸即将彻底失去焦距的刹那,她的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因惯性剧烈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猛地伸手,扶住旁边一根斜插在泥里的半截焦黑木梁,才勉强稳住身形。
“咳……咳……”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但碧蓝的眼眸却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相对平坦的泥泞空地。
那里不再是纯粹的废墟和泥泞。空地中央散落着明显被清理过的痕迹:几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被刻意搬来,围成不规则的圆圈;圆圈中央地面焦黑,覆盖厚厚的灰白色灰烬;灰烬边缘散落啃食干净的细小骨头和几片被踩碎的坚果壳。
篝火,熄灭的篝火。有人在这里停留过,生过火,吃过东西。
这个发现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妮诺脑海里的迷雾,撕裂那几乎将她压垮的绝望与疲惫。碧蓝的眼眸猛地睁大,瞳孔剧烈收缩,那层厚重灰翳像被狂风吹散,瞬间爆出难以置信的锐利光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疼痛的肋骨,带来窒息般的眩晕,但这一次眩晕被更强大的灼热洪流瞬间冲散。
“人,有人,活人。”这个念头像最猛烈的强心剂,注入她濒临枯竭的身体。她甚至忘了咳嗽、忘了疼痛、忘了眩晕,身体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踉跄着几乎是扑到那片焦黑灰烬旁。
小男孩也看到了,琥珀色的大眼睛瞬间亮起,像点燃的星辰。他跌跌撞撞跟上来,小脸上充满惊喜与希望。
妮诺没有立刻说话。她碧蓝的眼眸像最精密的探针,锐利扫视这片小小营地:石头摆放的痕迹、灰烬的厚度与分布、骨头与果壳的种类,甚至泥地上那几道模糊、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清的脚印。
她缓缓蹲下身,动作因虚弱与颤抖而笨拙,伸出右手,那只沾满泥污、指节因寒冷与用力而发白的手,轻轻探向厚厚的灰烬。指尖触碰灰烬表面,冰冷、潮湿,带着雨后湿气。就在她指尖微微用力拨开表层湿冷灰烬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像最细小的电流,瞬间从指尖传来,沿手臂神经直击心脏。
灰烬深处还有余温,虽然微弱,虽然即将消散,却真实存在。这意味着篝火熄灭的时间并不久,可能就在昨夜,甚至今晨。
妮诺的身体猛地一僵,碧蓝的眼眸瞬间凝固,像被冻结的湖面,倒映那片焦黑灰烬。那丝微弱余温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激起滔天巨浪。
“活人就在附近,可能刚离开不久。”这个认知像燎原星火,点燃她心中那点几乎熄灭的执念。希望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触手可及的可能。
她缓缓抬头,碧蓝的眼眸不再迷茫,不再绝望,而是重新凝聚起近乎燃烧、带着病态红晕的锐利与决绝。目光穿透眼前迷蒙雨雾与低垂云层,死死投向远方——地图上标注的菲托亚领地曾经的腹地,那道吞噬一切的断崖延伸的尽头,罗亚城曾经矗立的地方。
“父亲,诺伦,你们还活着吗?你们就在那里吗?”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咆哮,带着滚烫的温度,驱散身体的寒冷与病痛。她猛地站起身,身体依旧摇晃,咳嗽再次袭来,但她的眼神从未如此坚定。
“走。”
她声音沙哑刺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把拉起身边的小男孩,朝着罗亚的方向迈开更加坚定也更加急迫的步伐。
灰烬的余温,在指尖残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