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一生,宦海沉浮。”
“从一个基层干部,一步步走到汉东权力的顶峰。”
“您把一辈子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片土地。”
“您在这里修过路,建过桥,盖过厂,抓过经济,也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汉东的每一寸土地,都留下了您的印记。”
“您就像一个老农,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田地,眼看就要丰收了,却不得不离开。”
祁同伟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所以,您最放不下的,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件事。”
“而是汉东这片土地。”
话音落下。
满座皆惊。
高育良怔住了。
李达康的瞳孔,再一次收缩。
漂亮!
这个回答,简直是滴水不漏,又高明到了极点!
他巧妙地避开了“赵瑞龙”这个雷区,把一个具体而麻烦的问题。
上升到了一个宏大而安全的格局。
他没有谈赵家的私事,而是谈赵立春的功业。
他没有谈赵瑞龙的安危,而是谈赵立春对汉东的牵挂。
这番话,既捧了赵立春,又表达了自己深刻的理解。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给自己揽下任何具体的麻烦。
这已经不是情商高了。
这是顶级的政治智慧!
赵立春静静地看着祁同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他只是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了石桌上。
“啪”的一声。
在寂静的凉亭里,格外清晰。
赵立春,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祁同伟的脸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缓缓地把目光移开,落在了李达康的身上。
“达康。”
赵立春的嗓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是不是觉得,同伟这个回答,很聪明?”
李达康心里咯噔一下,没敢接话。
他知道,赵立春这是在敲打他。
赵立春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沿。
“做事,要敢担当。”
“做官,更要敢担当。”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有些锅,你必须得背。”
“耍小聪明,可以应付一时,但走不远。”
“你李达康能有今天,靠的不是小聪明,是敢闯敢干,是敢为人先。”
“你把一个烂摊子的林城,变成了省里的经济龙头。”
“这才是你的立身之本。”
赵立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记闷锤,敲在李达康的心上。
他这是在点拨祁同伟,更是在警告李达康。
你李达康是干将,是闯将,就得有承担一切风险的觉悟。
别学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李达康低下头,沉声道:“赵老,我记住了。”
赵立春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目光转向了高育良。
“育良。”
“到。”
高育良赶紧应道,身体坐得笔直。
“你这个省长,当得怎么样?”
赵立春的问题,听起来很家常,却让高育良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沉吟了片刻,斟酌着词句。
“累。”
高育良叹了口气,实话实说。
“非常累。”
“汉东这么大一个摊子,历史遗留问题多,地区发展不平衡。”
“汉南和汉北,简直是两个世界。”
“很多地方,人情大于规则,关系大于法律。”
“我这个省长,有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居委会主任,到处在调解矛盾,到处在和稀泥。”
高育良苦笑了一下。
“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他说的是实话,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他是个学者型的官员,喜欢谋定而后动,讲究程序和规则。
可到了汉东这个复杂的局面里,他那一套理论,常常水土不服。
赵立春听完,面无表情。
他等高育良说完了,才慢悠悠地开口。
“育良啊。”
“你这个省长,思路就没搞对。”
高育良心里一惊,连忙道:“请赵老指点。”
赵立春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子。
“你是省长,不是省委书记。”
“抓思想,抓党建,那是沙瑞金的事情。”
“你的任务是什么?是发展经济,是改善民生!”
“说白了,就是搞钱,搞项目,让老百姓的口袋鼓起来!”
“你刚才说的那些问题,什么人情社会,什么规则意识淡薄,根子在哪儿?”
“就在一个字。”
“穷!”
赵立春的声音陡然拔高。
“老百姓吃不饱饭,你跟他谈什么规则?谈什么理想?”
“那都是扯淡!”
“你高育良,是汉东省人民政府的省长,你就得给我想办法,让汉东的老百姓富起来!”
“汉南和汉北的差距为什么这么大?贫富差距为什么越来越悬殊?”
“你这个省长,敢不敢去碰一碰分配的问题?”
“敢不敢去啃一啃这块最硬的骨头?”
赵立春的目光锐利如刀,直视着高育良。
高育良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被问得哑口无言。
分配问题,那是改革的深水区,是禁区。
谁碰谁倒霉。
他一个新升的省长,根基不稳,怎么敢轻易去触碰?
赵立春冷哼一声,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我当年在汉东搞改革,搞开发区,得罪了多少人?”
“告我的状,写我的黑材料,从省里一直寄到京城。”
“我怕过吗?”
“我没有。”
“因为我知道,我做的是对的,是对汉东这片土地,对这里的老百姓负责的。”
“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你看看汉东的变化。”
“这就是对我最好的肯定!”
赵立春站起身,走到凉亭边,背着手,望着山下的万家灯火。
“育良,做官要有风骨,更要有担当。”
“瞻前顾后,畏首畏尾,那还当什么官?回家抱孩子去吧!”
一番话,振聋发聩。
高育良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站起身,对着赵立春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赵老。”
“我……受教了。”
这一躬,他是发自内心的。
赵立春的这番话,为他拨开了迷雾,指明了方向。
他这个省长,确实当得有些糊涂了。
赵立春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然后,他又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落在了李达康的身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达康。”
“育良的问题,是想得太多,做得太少。”
“而你,恰恰相反。”
李达康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知道,真正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