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花儿家的茅屋里,油灯亮了许久。
昏暗的灯光下,花儿将苏浅浅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刚从山上下来的丈夫。褚猎户沉默地坐在炕沿上,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握着旱烟杆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屋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窗外不知名秋虫的唧鸣。
许久,褚猎户才重重地吸了一口早已熄灭的烟嘴,声音沙哑:“京城……郡主府……那是天大的富贵窝,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吗?”他的担忧,质朴而直接。
花儿依偎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信浅浅。她若真有坏心,何必绕这么大圈子?她大可以不管不问。她是真心想拉拔咱们孩子一把。”
“可是……十年长工……”褚猎户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不就成了……奴仆了吗?咱们的孩子,以后会不会让人瞧不起?”
“他爹!”花儿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罕见的激动,“留在清溪村,他们就能被人高看一眼吗?不过是重复咱们的路子,秀秀将来嫁个庄稼汉,石头继续上山打猎,或者守着几亩薄田过活!难道这就不是一辈子看人脸色?去京城,跟着郡主府,学本事,见世面!哪怕是做伴读,那也是跟着主子一起读书认字的!将来……将来哪怕只是在苏家做个得脸的管事,也比咱们强出百倍千倍!”
她抓住丈夫粗糙的大手,声音里带上了哽咽:“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可是,咱们不能因为自个儿舍不得,就断了孩子往高处飞的路啊!难道真要让他们一辈子,像咱们一样,只能看到清溪村头顶这一小片天吗?”
褚猎户沉默了。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小小的窗户,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山影巍峨,如同他们祖辈辈无法逾越的屏障。他想起了自己每次进城卖猎物时,那些城里人若有若无的轻蔑眼神;想起了花儿在灯下缝补时,念叨着要是孩子能读书就不用这么苦了……
床板吱呀作响,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良久,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你说得对……是得让孩子……出去看看。”
这一夜,夫妻二人几乎未曾合眼。他们回忆着孩子们呱呱坠地时的喜悦,设想着他们离家后的冷清,又憧憬着他们在广阔天地中可能拥有的未来。担忧、不舍、期盼……种种情绪如同潮水,反复冲刷着他们的心。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两人才在极度疲惫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花儿眼下带着更深的青黑,脚步却异常坚定地走进了苏家老宅。她看着苏浅浅,眼神清澈而决绝:“浅浅,我们想好了。让孩子去!穷家富路,我们不能把孩子一辈子拴在裤腰带上。他们该有他们的造化。”
苏浅浅看着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同时也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她点了点头:“好。既然你们决定了,我即刻修书京城,并安排可靠的镖局护送他们上路。”
事情进展得很快。苏浅浅亲自挑选了一个信誉卓着的镖局,又写了一封详尽的信给在京中掌管庶务的六哥苏舟。在信中,她并未隐瞒花儿一家的出身,却着重描绘了这对父母的淳朴坚韧与孩子们的伶俐,恳请苏舟妥善安置,延师教导,并言明这是为苏家未来培养臂助。
临行那日,秋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六岁的褚秀秀和褚石,穿着苏浅浅特意为他们准备的新棉布衣裳,小脸上既有对未知远方的恐惧,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花儿强忍着泪水,一遍遍地整理着孩子们其实早已整理好的小包袱,絮絮地叮嘱着:“到了京城,要听郡主府里叔叔伯伯、嬷嬷姐姐的话,好好学本事,不许调皮,不许想家……”
褚猎户则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最后,他只是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又摸了摸女儿的头,喉结滚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马车载着两个孩子,在镖师的护卫下,辘辘驶离了清溪村,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花儿终于忍不住,扑在丈夫怀里,压抑地痛哭失声。那哭声里,有骨肉分离的痛楚,也有一个母亲,亲手将孩子推向更广阔天地时,那份复杂难言的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