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三年倏忽而过。
深秋的京杭大运河畔,黄昏已至。漕船如梭,灯火初上。一座新落成的、气势恢宏的漕运枢纽码头上,人头攒动,验收典礼刚刚结束。
身着郡主常服(因漕运之功由县君晋为郡君),外罩一件御赐孔雀纹斗篷的苏浅浅,正与户部、工部的官员做最后的交涉。三年时光将她雕琢得愈发沉稳干练,眉宇间是运筹帷幄的从容,只是那双清亮的眸子深处,沉淀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冰霜。她虽无正式官衔,但因皇帝特许协理漕运,手握实权,地位超然,官员们对她无不客气有加。
“郡君,此次漕运新渠开通,效率提升三成不止,实乃利国利民之大功!陛下闻之,定然欣慰!”工部郎中笑着拱手。
“大人过誉,此乃陛下圣明,同僚协力,苏家不过是尽忠职守,略尽绵力。”苏浅浅微微颔首,应对得体,目光却习惯性地扫过周遭。三年来,明枪暗箭她经历太多,警惕已刻入骨髓。
官员们陆续散去。苏浅浅独自立于码头,望着奔流河水,晚风猎猎,吹动她的斗篷。三年间,她将苏家商业与漕运深度绑定,财富与影响力攀至新的高峰。宫中的弟妹亦平安成长,苏睦宁沉稳聪慧,苏柔深得太后宠爱。表面看来,苏家繁花着锦,烈火烹油。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汹涌。齐王府看似沉寂,怨恨未消;朝中嫉恨苏家者大有人在;而那个男人,如同她心底一根无法拔除的刺,时时提醒着她曾经的屈辱。
“三年不见,郡君手段愈发雷霆,将这漕河上下,打理得铁桶一般。”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苏浅浅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没有回头,袖中的手悄然握紧。这个声音,这三年来,是她极力避开的梦魇。
她缓缓转身。靖王萧策就站在几步开外,玄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山,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眸,比以往更加深邃,里面翻涌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她不愿深究的、近乎固执的专注。
“靖王殿下。”苏浅浅依礼福身,语气淡漠疏离,如同对待任何一位需要恭敬的亲王,“殿下谬赞。漕运畅通,乃国策所需,臣女不过是奉旨行事。”
萧策走近几步,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着秋夜的凉意,侵入苏浅浅的感知。
“奉旨行事?”萧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些许自嘲,“郡君何必自谦?这三年,你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手段之果决,连本王都佩服。”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只是,站得越高,靶子越显。新渠开通,功在千秋,却也意味着,你将自己置于更多明枪暗箭之下。”
苏浅浅抬眸,与他直视,眼神清冷无波:“多谢殿下提醒。臣女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不惧风雨。至于明枪暗箭,”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三年来,也未曾少过,习惯了。”
她的抗拒如此明显,如同在两人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萧策眸色一沉,心中那股积压了三年的、混合着清晰认知的愧疚与日益发酵的不甘,几乎要冲破理智。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在那次望江楼对谈后不久,他就动用了所有力量彻查南下之事,真相早已大白——他亲手鞭打、囚禁的,根本不是什么南疆细作,而是眼前这个被他一步步逼得越发坚韧、也越发疏离的女人。
他知道是自己犯下的错,却不知该如何弥补。他暗中为她扫清过不少障碍,她却似乎从不领情,或者说,根本不屑于他的弥补。
“习惯?”萧策的声音压低,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无力感,“苏浅浅,你就非要这样跟本王说话?我们之间,难道就只能剩下这冰冷的‘殿下’与‘臣女’?”
苏浅浅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痛楚,声音却愈发平静:“殿下是君,臣女是臣,礼不可废。再者,”她抬起眼,目光如冰棱般刺向他,“我们之间,除了这君臣之礼,难道还应该有别的什么吗?”
这话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萧策心上。他猛地伸手,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像三年前那样,问个清楚,讨个明白!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异变陡生!
数支淬毒的弩箭,如同暗夜中无声的毒蛇,从运河对岸的芦苇丛中激射而出,目标明确,直指码头上的苏浅浅和萧策!时机狠辣,角度刁钻!
“小心!”
惊呼声与刀剑出鞘声几乎同时响起!苏浅浅身边的护卫反应迅捷,奋力格挡。
然而箭矢太过密集!一支毒箭避开格挡,直取苏浅浅面门!
电光火石之间,萧策眼神一厉,所有杂念抛诸脑后,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猛地扑上前,将苏浅浅紧紧护在怀中,同时迅捷旋身!
“噗——!”
一支弩箭狠狠扎入他的后背肩胛下方,穿透衣物,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下!”厉风暴喝,带人如同猛虎般扑向对岸。
苏浅浅被他死死箍在怀里,脸颊紧贴着他冰冷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被箭矢冲击时剧烈的震动,和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他……他又一次……
这个认知让她大脑一片空白,比箭矢破空的声音更让她惊骇。
“你……”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到他瞬间失血的唇色和因剧痛而蹙紧的眉头,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正看着她,里面是她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焦灼,“……没事?”他声音沙哑,带着痛楚,却先确认她的安危。
混乱中,厮杀声四起。
苏浅浅看着他后背那枚颤动的箭羽,鲜血迅速晕开,染红了大片衣袍。三年来用冷漠和疏离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被他这毫不犹豫的、第二次的舍身相救,撞击得剧烈摇晃,裂痕遍布。
为什么……明明知道是他……明明恨着他……为什么心还会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哽咽和鼻尖的酸意,强迫自己恢复冷静。她撕下斗篷的内衬,动作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用力按压住他伤口周围的穴道。
“别动!”她的声音紧绷,泄露了心底的惊涛骇浪。
萧策靠在冰冷的缆桩上,后背剧痛钻心,毒性开始蔓延,带来阵阵眩晕。但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专注与无法掩饰的担忧的脸庞,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心中竟奇异般地升起一丝满足。他低低地咳了一声,牵动伤口,带来一阵撕扯的痛,却扯出一个近乎惨淡的笑容:
“苏浅浅……这次……你总不能再……假装与本王……毫无干系了吧?”
苏浅浅手下的动作猛地一顿,抬起眼,撞入他因痛楚和失血而有些涣散,却依旧执拗地、带着某种复杂期盼的眼眸。那里面有痛,有虚弱,更有一种她无法再视而不见的、沉重而炽热的东西。
码头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映照着这一片混乱、血腥,以及这对被命运和过往死死纠缠、关系在这一夜被迫推向临界点的男女。
隐秘的院落内,气氛凝重。太医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萧策后背的伤口,乌黑的血液和泛青的皮肉显示着毒性的猛烈。
“是‘赤练砂’!”太医额头见汗,“毒性已随血行散开些许,需立刻清创,服用解毒汤药!”
苏浅浅站在一旁,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绑。她想离开,脚步却沉重得无法抬起。看着他趴在榻上,因剜肉祛毒而疼得浑身紧绷,肌肉虬结,冷汗如雨般浸湿了床单,却死死咬着软木,不肯发出一声痛哼……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
他活该!这是他欠你的! 一个声音在脑中尖叫。
可他也是为了救你……两次……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反驳。
当太医需要人帮忙按住穴位减缓毒性运行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上前,挽起了袖子。
“我来。”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冰凉的手指按上他滚烫的皮肤,两人皆是一颤。萧策涣散的目光努力转向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痛楚,有隐忍,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希冀。
清理、上药、包扎……时间在煎熬中流逝。整个过程,萧策异常沉默,除了压抑的喘息,再无他言。
直到太医处理完毕,留下汤药退下,室内只剩下他们与如同石雕般的厉风。
烛火噼啪,映照着萧策苍白如纸的脸。他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浅浅看着他那副前所未有的脆弱模样,与记忆中那个高高在上、执鞭刑讯的靖王重叠又分离。恨意依旧盘踞在心,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缠绕、拉扯,不再那么纯粹凛冽。
她转身,欲走。
“……别走。”
榻上的人发出极其微弱的、带着气音的呢喃。他艰难地侧过头,半睁着眼,目光涣散却执着地追寻着她的身影。“水……”
苏浅浅脚步钉在原地。内心挣扎如同海啸。走吧,苏浅浅,离开这里,你不需要面对他!
然而,她的身体却违背了意志,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
扶起他沉重的上身,将水杯递到他干裂的唇边。他依偎在她臂弯里,小口吞咽着,温顺得不像他。喂完水,她想抽身,他却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轻轻覆上了她放在榻边的手背。
没有用力,只是一个覆盖的动作,却让苏浅浅浑身一僵。
“苏浅浅……”他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眼神因高热和毒性迷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南下……打我的人……是我。”
苏浅浅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猛地想抽回手,却被他虚虚地按住。
“我知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悔与清晰,“我早就查清了……是我……误会了你……伤了你……”
他终于亲口承认了!在她面前,剥去了所有亲王的骄傲,只剩下一个犯下大错、祈求原谅的男人。
苏浅浅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沉重的愧疚,积压了三年的委屈、愤怒和刻骨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她却倔强地仰起头,不让它们落下。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冰冷如铁,“靖王殿下的事后查证和道歉,能抹去那些鞭痕吗?能抵消那些暗无天日的恐惧吗?你一句‘误会’,我承受的那些……就活该是吗?!”
她的质问,字字泣血。萧策的脸色在她的话语中愈发灰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那些伤害面前都如此苍白无力。肩背处的伤口和心中的剧痛交织,让他几乎窒息。
“对不起……”他只能重复着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声音破碎,“我知道……说什么都晚了……但我……真的……对不起……”
看着他因痛苦和愧疚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肩胛处再次洇出的血迹,苏浅浅心中冰封的某个角落,似乎在剧烈震动后,轰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恨意依旧存在,却仿佛被这沉重的道歉和那两次救命之恩,混合成了一种更加复杂、更加让她无所适从的东西。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萧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以为她终究不会原谅他时,她才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箭……还疼吗?”
萧策黯淡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死灰复燃。他看着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疼……很疼……”
苏浅浅猛地别开脸,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她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那个房间。靠在门外冰冷的墙壁上,她才允许眼泪无声地滑落。她恨他的伤害,却无法漠视他的舍身相救和此刻的脆弱忏悔。
苏浅浅,你该怎么办?
这一夜,对两人而言,都注定漫长。恨与恩,过去与现在,如同乱麻,纠缠不清。而码头刺杀的真相,也如同这浓重的夜色,隐藏着更深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