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午后,暖风拂过庭院,带来阵阵花香。苏浅浅处理完一众家族事务,靠在软榻上小憩,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被众人刻意回避的身影——那个在她昏迷期间出生,被所有人下意识迁怒、只按排行含糊称作“老八”的幼弟。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复杂的酸涩。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母亲晕倒,自己心急赶路才遭遇不测……这因果链条,简单而残酷地烙印在每个人心里,让这个无辜的婴孩,从降临的那一刻起,便背负上了原罪。
苏浅浅突然很想见见他。见见这个刚一“出现”,就仿佛“克”了她这个姐姐的孩子。
“知秋。”她轻声唤道。
“小姐。”知秋立刻上前。
“那个孩子……老八,”苏浅浅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现在何处?带他过来。”
知秋微微一愣,随即垂首:“是,小姐。八少爷如今由两位嬷嬷照料,住在东厢的暖阁里。奴婢这就去请。”
消息传到东厢暖阁,两位新来不久、专门负责照料“老八”的嬷嬷顿时慌了神。
这位大小姐的事迹,她们进府后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如何带领家族崛起,如何精明强干,又如何昏迷一年奇迹苏醒,桩桩件件都透着不凡,也透着令人敬畏的威势。府中老人提起大小姐,无不又是敬佩又是惧怕,都说她赏罚分明,雷厉风行。
如今这位传奇般的大小姐突然要见八少爷,所为何来?两位嬷嬷心里七上八下,惶恐不安。她们照顾八少爷虽尽心,却也深知这孩子在府中的尴尬地位,无人问津,仿佛一个透明的存在。大小姐此时召见,是福是祸?
然而,再害怕也无用。两位嬷嬷不敢耽搁,连忙给正在榻上玩着布老虎的“老八”换上干净体面的小衣裳。孩子约莫一岁多,正是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的时候,长得白白胖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澈见底,尚不知世事,更不知自己身上那无形的“罪名”。
一位嬷嬷小心翼翼地抱起他,另一位紧随其后,心中惴惴地朝着锦绣阁走去。
锦绣阁内,苏浅浅依旧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目光平静地望着门口。
门被轻轻推开,两位嬷嬷低着头,抱着孩子,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地走了进来。抱着孩子的嬷嬷上前一步,屈膝行礼,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奴婢……奴婢给大小姐请安。八少爷……带来了。”
苏浅浅的目光,越过嬷嬷,落在了她怀中的那个孩子身上。
他穿着精致的绸缎小袄,脸蛋圆润,皮肤白皙,被养得很好,可见物质上并未受到亏待。此刻,他正好奇地睁着那双纯净无垢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和榻上那个同样陌生的、脸色苍白却很好看的人。他似乎有些怕生,小手无意识地攥着嬷嬷的衣襟,但没有哭闹。
这就是老八。她的弟弟。
苏浅浅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没有预想中的怨怼,也没有突如其来的亲近,只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怜惜的平静。大人的恩怨纠葛,世界的残酷逻辑,与这个懵懂的孩子何干?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一个错误的时机,来到了这个家。
她看了他一会儿,那孩子也好奇地回望着她,纯净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
最终,苏浅浅只是对着那两位依旧紧绷着身体的嬷嬷,淡淡地说了一句:“养得……很好。下去吧。”
没有多余的吩咐,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恶。
两位嬷嬷闻言,如蒙大赦,连忙应了声“是”,抱着孩子,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心中却更加笃定,大小姐果然不喜这孩子,连多看几眼都不愿。
这消息不知怎的,很快便传到了柳氏耳中。
柳氏本就对幼子心存愧疚,又深恐他的存在会勾起女儿的伤心事,影响女儿康复。一听闻苏浅浅特意召见了孩子,却只冷淡地说了一句“养得很好”便打发走,心中顿时一沉,认定了女儿是厌恶这个“不祥”的弟弟。
巨大的恐慌和为了保护女儿不再受任何刺激的决心,让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夜,柳氏便红着眼圈,与苏屹安商议,要连夜将孩子送走。苏屹安看着妻子痛苦决绝的模样,想着昏迷一年受尽苦楚的女儿,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反对。
他们不敢将孩子送回纳塔城柳氏娘家,怕距离太近,最终还是选择将孩子送往最初的根基之地——清溪村。吩咐了绝对可靠的老人和嬷嬷跟随,确保衣食供应绝不会苛刻,但要求低调,不得声张。
第二日,苏浅浅醒来后,才从知秋欲言又止的回禀中得知,那个孩子,昨夜已被连夜送去了清溪村。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平淡无波:“随他们去吧。”
她理解母亲和家人的想法,那份过度保护下的惶恐与迁怒。她此刻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立刻扭转所有人的观念,更无法强求立刻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但是,一个名字,她还是可以给的。
她唤来知秋,铺开纸笔,用尚且虚软的手,缓缓写下三个字,递给知秋。
“传话下去。那孩子,以后……就叫苏睦宁。小名,妥妥。”
苏睦宁。旨在家族和睦,生活安宁顺遂。
妥妥。希望他此生安稳妥帖。
这是一个姐姐,在尘埃尚未落定,隔阂依然存在之时,能给予这个命运多舛的幼弟,最初也是最基本的祝福。
名字定下了,仿佛也给了那远在清溪村的孩子一个正式的身份。至于未来如何,只能交由时间,和各自的选择了。
苏浅浅复又阖上眼,将一丝淡淡的怅惘压下。眼前,还有太多需要她劳心费力的事情。家族的裂痕,并非一日可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