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觉得自己像是在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黑暗中漂浮了许久,时而如坠冰窟,时而又被架在火上炙烤。各种光怪陆离的碎片在脑海中冲撞——母亲苍白的脸、破碎的冰面、刺骨的湖水,还有……那张冰冷的金属面具,和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扯平了”。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从那沉重的泥沼中挣脱出了一丝意识。
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光线涌入,伴随着许多重叠而焦急的人影。
“浅浅!我的浅浅!你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嘶哑不堪的声音第一时间响起,是柳氏。她扑在床边,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泪痕交错,紧紧攥着苏浅浅露在被子外冰凉的手。
苏浅浅视线缓缓聚焦,看到围在床边的,不止是母亲,还有面色凝重的祖父苏老爷子,一脸忧色的大伯母李氏、二伯母文氏,以及许多熟悉的下人脸孔。
她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像要冒烟,发出的声音微弱如蚊蚋:“娘……我……没事……”
这句安慰用尽了她刚刚积聚起的所有气力,话音未落,眼前一黑,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再次将她拖入了昏迷之中。
“浅浅!”柳氏见她刚醒又晕过去,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瘫软在地。
“大夫!快看看浅浅!”苏老爷子强自镇定,连忙让开位置。
一直候在厢房的老大夫赶紧上前,再次屏息凝神,仔细为苏浅浅诊脉。这一次,他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沉重。
良久,他收回手,重重叹了口气,对着满屋子期待又惶恐的目光,缓缓开口:“小姐本就……唉,之前身体似有暗伤,未曾彻底痊愈,气血两亏。此番初潮至,正是女子最需精心调养之时,却又骤然落入冰湖,寒邪入体,直侵胞宫……这高烧便是由此而起。”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昏迷中脸色依旧苍白的苏浅浅,语气带着不忍与惋惜:“性命……老夫尽力,应是能保住。只是……这身子亏损得太厉害了,日后……恐需常年以汤药仔细温养,且……于子嗣之上,会极为艰难,怕是……难有孕了。”
“轰隆——!”
大夫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苏家众人的头顶上!
子嗣艰难!难有孕!
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这几乎是宣判了半生的残缺!尤其是在苏家这样正在上升的家族,身为核心的苏浅浅若无法孕育子嗣,未来的联姻、地位,都将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不……不可能……我的浅浅……”柳氏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话未说完,两眼一翻,身体直直向后倒去。
“三弟妹!”站在她旁边的李氏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连忙和文氏一起,掐人中,顺胸口,好一阵忙乱,才将柳氏唤醒。醒来的柳氏只是无声流泪,仿佛被抽走了魂灵。
“快,扶三夫人回去歇着,好生看顾!”苏老爷子声音沙哑地吩咐,看着床上昏迷的孙女和几近崩溃的儿媳,心如刀绞。
然而,老辣如他,立刻捕捉到了大夫话里另一个关键信息。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大夫,沉声问道:“王大夫,你方才说……‘本就暗伤,未曾痊愈’?是何意?浅浅她……之前受过伤?”
老大夫被他问得一怔,捋了捋胡须,谨慎道:“从脉象看,小姐月余前应受过不轻的外伤,伤及肺腑经络,虽经调理,但未得充分静养,根基未固。此次寒邪一激,旧患新伤一并爆发,才如此凶险……”
月余前?外伤?
苏老爷子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月余前,正是苏浅浅从南方归来之时!她只说一切顺利,偶感风寒!
一股被隐瞒、被欺骗的怒火,夹杂着对孙女深深的心疼,猛地窜上心头。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扫向屋内,厉声喝道:“阿威!阿布!给老夫滚进来!”
一直守在门外,同样浑身湿透、面色惨白的阿威和阿布,连滚爬爬地进了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说!小姐在江州城,究竟发生了何事?受了什么伤?给老夫一五一十道来!若有半句虚言,老夫立刻将你们乱棍打死!”苏老爷子须发皆张,怒不可遏。
阿威和阿布对视一眼,知道再也瞒不住了。在苏老爷子骇人的威压下,两人颤抖着,将苏浅浅南下途中遭遇山崩失散,后被一伙身份不明、但行事作风极似军中之人的队伍误认为细作,抓入暗室鞭刑囚禁,以致高烧濒死之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他们只知道对方似乎是个将领,具体身份却无从得知,连苏浅浅自己也未曾查明。
“啪!”
苏老爷子听完,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黄花梨木高几上,那结实的木料竟被他拍得裂开一道细纹!
“好!好一个军中将领!好一个……你们这两个废物!”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护卫主子不力,致使主子受此奇耻大辱,重伤濒死!回来后竟还敢隐瞒不报!来人!请家法!每人重责五十藤鞭!打!给老夫狠狠地打!”
盛怒之下,无人敢劝。
很快,院子里便响起了沉闷的藤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以及两人死死压抑住的闷哼。他们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饶,只盼着这皮肉之苦能减轻心中的愧疚。
五十鞭毕,两人后背已是血肉模糊,几乎无法站立。然而,他们挣扎着,拖着残躯,一路跪行,来到了柳氏修养的院门外,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任凭背上鲜血浸透单薄的衣衫,混着雪水,在身下洇开暗红的痕迹。
他们无言,只能用这种方式忏悔。
院内,被李氏和文氏强行按着躺下的柳氏,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因重伤而粗重的喘息声,闭了闭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她没有出声,也没有让人去理会。
此刻,她的整颗心,都系在了那个昏迷不醒、未来渺茫的女儿身上。她挥开了妯娌的搀扶,挣扎着起身,重新回到了苏浅浅的床边,握住了女儿冰凉的手,寸步不离。
什么护卫,什么惩罚,都比不上她的浅浅能睁开眼,叫她一声“娘”。
苏州家宅邸,一时间被沉重的阴云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