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蛰伏
“深潜”触礁带来的挫败感,如同阴湿的苔藓,悄然蔓延在“石窟”内每个人的心头。陆明远的决定冷静而残酷,却也是当前形势下唯一明智的选择。强攻“甲字贰号柜”已无可能,继续冒险接触核心人员只会增加暴露风险。在敌我双方于西北战场进行最后角逐的关键时刻,保存“长安小组”这支深入敌后的利剑,其意义远比一次鲁莽的冲锋更为重大。
蛰伏,成了最高指令。
吴忠友接到明确命令:停止一切针对“长庚计划”的主动刺探。他需要彻底回归到一个“本分”、甚至因时局艰难而略显“消沉”的参谋官角色。每日按时上下班,处理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文书报表,参与那些无关痛痒的会议,与同僚的交谈也仅限于公务和无关紧要的牢骚。他将自己所有的锐气和焦虑,都深深地埋藏在那副日渐沉默、偶尔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迷茫的外表之下。
这种刻意的收敛和退守,初时令他感到无比的憋闷。每一次走过机要室门口,他都强迫自己目不斜视;每一次听到关于高层动态的零星议论,他都只能强迫自己充耳不闻。他感觉自己像一把被强行收入鞘中的宝剑,锋芒被压抑,只能在黑暗中默默等待。
然而,蛰伏并非完全的静止。陆明远的指令中包含着更深层的要求:保持警觉,维持渠道,观察大势。
吴忠友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与韩永那层不温不火的关系。他不再主动约谈,但偶尔在食堂或走廊相遇,依旧会点头致意,或简单寒暄几句,内容绝不涉及任何敏感话题,更像是一种前辈对后辈例行公事的关怀。他要让这层关系“冷”下来,但又不能完全“断”掉,如同保持一根细线的连接,以备未来不时之需。
对刘秘书那条“暗线”,他则完全遵循“绝不主动触发”的原则。他依旧能观察到刘秘书因经济压力缓解后,精神状态略有恢复,但眉宇间对前途的忧虑却更深了。吴忠友只是远远地看着,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这些细微的变化,却不做任何干预。他知道,那条线掌握在组织手中,只有在最关键时刻,才会被悄然拉动。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对参谋部整体氛围和外部局势的观察上。党中央东渡黄河后,西北野战军(根据最新战报,已正式改编为第一野战军)在彭德怀司令员指挥下,攻势愈发凌厉。西安城内,各种消息、谣言四处流传,恐慌情绪如同瘟疫般扩散。军官们私下交谈时,悲观论调已成主流,许多人都在暗中寻找退路。这种自上而下、由外及内的巨大压力,正在一点点侵蚀着敌人统治的根基,也制造着一种普遍性的、管理上的松懈和混乱。这正是“蛰伏”等待的土壤。
与此同时,“石窟”也进入了成立以来最为沉寂的时期。江静云的电台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联络,仅用于接收来自一野前指的最新战况通报和宏观指令,以及发送小组安全的定期报备。陆明远严禁任何主动的情报请求或行动汇报,以免在敌人可能加强的无线电侦测中露出马脚。赵致远则专注于完善那几个备用的紧急联络方案和撤离路线,反复推演着各种突发情况下的应对措施。雷万山和他的人,如同潜入深水的鳄鱼,收敛了所有气息,分散隐蔽,只保留着最基本的警戒网络。
时间在压抑的平静中缓慢流淌。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吴忠友几乎快要适应这种看似“正常”的参谋部生活,甚至开始怀疑“长庚计划”是否会在这种僵持中被无限期搁置,或者敌人已经秘密执行。
然而,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 蛰伏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悄然出现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吴忠友正准备下班。他路过副参谋长办公室外的走廊时,与匆匆出来的刘秘书擦肩而过。刘秘书似乎心事重重,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下意识地用手指紧紧捏着文件夹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与吴忠友目光接触的瞬间,刘秘书的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一丝极度的紧张和犹豫掠过,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离开了。
这个细微的、短暂的异常,如同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过,并未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却精准地落入了正处于高度“蛰伏”警觉状态的吴忠友眼中。他没有任何停顿,继续保持着原有的步伐节奏离开,但内心却掀起了波澜。
刘秘书为何如此紧张?他手里那份文件是什么?那紧张的一瞥,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某种……试图传递的讯号?
吴忠友无法确定。他严格遵守着蛰伏的纪律,没有采取任何跟进动作,甚至没有在当晚的例行密报中提及此事,以免因过度解读而引发组织的误判。
但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看似死水的潭底,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涌动。敌人内部因军事失败而加剧的矛盾和恐慌,或许正在催生着某种意想不到的变数。那条一直静默的暗线 另一端,或许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或者……看到了某种机会。
蛰伏,仍在继续。但吴忠友知道,这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正在加速。也许用不了多久,一场决定性的密会,就将在这古城的某个角落上演,而那场密会所带来的,或许正是他们苦苦追寻、足以扭转乾坤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