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的目光纹丝未动,沉静如寒潭深渊,只在那暗红纹路鼓胀的瞬间微微凝缩,捕捉着老人话语间泄露的绝望真相。
风卷起沙尘,扑打在老人皴裂的皮肤上,嵌入皱纹深处,他却浑然不觉,只顾艰难地续说着:“李顺……他……想……反抗……焚尽自身……妄图……烧断……这锁链……可他……忘了……锁链……就是……血脉……烧断了……我们……也……成了……灰烬……连同……唤醒……祂的……钥匙……”
老人猛地呛咳起来,身体蜷缩如虾,咳出的不再是暗红斑点,而是一小滩粘稠如沥青的黑血,溅落在灰白石砾上,迅速被干燥的尘土吞噬。
咳声撕心裂肺,在荒坡上回荡,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
“唤醒?”程野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如同冰层下暗流的涌动,清晰地切入老人的喘息。“代价是什么?”
老人的咳嗽渐止,只剩微弱的颤抖。他抬起枯槁的脸,白翳覆盖的眼珠死死锁定程野,那空洞中竟燃起一丝诡异的狂热。
“代价……是……所有……容器……的……燃尽……”他喘息着,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近乎狞笑的表情,“当……血脉……彻底……沸腾……当……村子……再无……活物……祂……就会……从……我们的……灰烬中……苏醒……吞噬……这片……土地……重临……上古……的……荣光……”
话音未落,他脖颈的暗红纹路再次剧烈搏动,颜色炽亮如熔岩,皮肤下的“河床”仿佛活了过来,蜿蜒扭动,带起一阵濒死的痉挛。
千百步外,废墟边缘的人群依旧凝固如雕塑,但那些麻木目光中的恐惧却陡然加深,如同嗅到了末日的气息,无声地压在荒坡之上,与呜咽的风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大网。
老人脖颈上那如同活物般搏动的暗红纹路,在熔岩般的炽亮后骤然黯淡,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掐灭了所有生机。
那炽亮残留的余烬,在他松弛枯槁的皮肤下勾勒出最后一道狰狞的、仿佛在无声尖叫的暗影,随即彻底熄灭,只余下死灰般的淤色,比之前更深沉,更了无生气。
他身体猛地一挺,像是被那纹路最后的搏动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脊骨的蛇,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岩石滑落。
枯瘦的脊背与粗糙石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稀疏的白发被风吹乱,露出额角下那些同样死寂的、龟裂的暗红纹路。
那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点彻底熄灭,凝固在程野的方向,瞳孔却已涣散,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的窟窿。
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似乎想将那“上古荣光”的尾音彻底吐尽,却只呼出了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和腐朽气息的微弱气息。
这气息混入呜咽的风中,瞬间便消散无踪。
风卷着干燥的沙砾,扑打在他失去生命光泽的脸上,嵌入那些深刻的、仿佛记录着无尽岁月的皱纹里,也落在他空荡荡张开的嘴角。
他枯枝般的手指,还死死地抠在岩石的缝隙中,指关节因最后瞬间的僵硬而保持着用力的姿势,青白得如同石雕的一部分。
那蜷缩的姿态,像一块被遗弃在荒原尽头、被风沙彻底掏空的朽木。
坡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在呜咽,卷动沙尘打着旋儿。
千百步外,凝固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终于掀起了一丝微澜。
那捂着小女孩嘴的老妇,身体剧烈地一震,捂嘴的手猛地松开,无力地垂落,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刷出新的痕迹。
小女孩被松开,却没有哭,只是睁大了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坡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前排几个村民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麻木的灰色眼眸深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被点燃,化作实质般的战栗,无声地传递开来。
他们皮肤下那些蛰伏的暗红纹路,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在稀薄的天光下不安地、微弱地蠕动了一下,如同沉眠的蛇被惊扰。
千百道目光死死钉在老人倒下的地方,那目光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目睹自身命运终点的、赤裸裸的绝望。仿佛老人那最后的抽搐和熄灭,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冰冷宣告的回响——宣告着他们每个人都将踏上的、无可逃避的归途。
程野依旧站在原地,身形稳如磐石,细长的影子在荒坡上拉得更长。
他深邃的目光从老人滑落的身躯上缓缓移开,扫过老人最后抠入岩石缝隙的枯手,扫过那溅落在灰白石砾上、早已被尘土吸干的零星黑血痕迹,最终,落向远处那片凝固的、如同巨大墓碑的村落废墟,以及废墟前那死寂的、被绝望浸透的人群。冰层之下,暗流无声地汹涌、汇聚。
程野的视线掠过老人僵死的指节,那深深嵌入岩缝的弧度,像是最后的质问,又像是无言的诅咒。
风更大了,呜咽声里裹挟着远处人群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如同无数濒死的虫豸在簌簌作响。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冰锥,刺破荒坡上弥漫的死寂,精准地钉在远处那片凝固的人群上。
那千百张灰败的面孔,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皮肤下的暗红纹路骤然变得清晰,如同被无形的针尖挑破脓疮,不安地、剧烈地搏动起来。
不是一条两条,而是所有人皮肤下蛰伏的“河流”都在同步震颤,颜色从淤滞的暗沉转为一种病态的、濒临破裂的鲜亮,仿佛皮下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熔岩。
前排的老妇猛地捂住胸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声响,浑浊的泪水混着鼻血淌下,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污浊的痕迹。
小女孩依旧睁着空洞的眼,但那双眼里,原本麻木的灰色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不是希望,而是与老人临终前如出一辙的、扭曲的狂热火星,微弱却执拗地跳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