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野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目光却如同无形的触手,飞快地扫过老者的双手、衣襟下摆沾染的泥土痕迹,以及他身后那几个孩童的反应。
孩子们停下了追逐,聚在一起,小脸上写满了好奇,没有寻常村落孩童见到生人时的喧闹或胆怯躲闪。
那几只土狗也只是呜咽了几声,便又重新趴伏下去。
老者浑浊的眼珠在程野脸上停留了片刻,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皱纹堆叠得更深,显得愈发慈祥:“山外来?那可不容易啊。这年头,外面乱糟糟的,能走到这山旮旯里,也是缘分。快进村吧,正好要开饭了,粗茶淡饭,不嫌弃就好。”
他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略显僵硬。随着他的动作,村口玩耍的几个孩童默默地让开了一条通向村内的路,依旧沉默地睁大眼睛看着程野。
程野心中那丝违和感更重了。这欢迎来得太顺畅,仿佛一张早已编织好的网,就等着他踏入。
空气中弥漫的泥土和柴火气息依旧清新,夕阳的金辉洒在错落的屋顶和青石板路上,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温度,只剩下冰冷的光影。他面上不显,甚至微微躬身表示谢意:“多谢老丈收留。”
他抬步,跟在老者身后,迈过了老槐树投下的那道清晰的、将村外土路与村内青石路面分割开来的阴影线。
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两侧是低矮但异常整洁的土坯屋舍,墙壁用黄泥仔细抹平,几乎看不到裂缝。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干草,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金黄。
然而,这份近乎刻板的整洁,反而让程野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村里异常安静。除了村口那几个孩童,几乎看不到其他村民活动。
只有几缕炊烟固执地从烟囱里钻出,笔直地升向渐渐染上暮色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气很真实,是寻常的谷物和腌菜味道,没有一丝灵药或异兽的气息。
老者步履缓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在寂静的村落里异常清晰。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平缓的、带着山风般韵律的语调说着:“村里人歇得早,后生莫见怪。这世道不太平,天黑前都回屋了。”
程野微微颔首,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过沿途紧闭的门窗。窗纸大多泛黄,透出屋内昏黄油灯的光晕,模糊地映出一些静坐的人影轮廓。
那些人影纹丝不动,仿佛凝固的剪影,没有丝毫寻常人家晚饭前的忙碌或交谈声。
经过一户人家时,敞开的院门内,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汉子正背对着门口,低头用石臼捣着什么。
他的动作极其规律,每一次抬臂、落下的弧度都分毫不差,程野的视线落在他裸露的、肌肉虬结的后颈上,那里,几道深青色的、如同古老符文的刺青,在暮光中若隐若现。
“那是阿牛,在给家里的婆娘捣药草。”老者仿佛脑后长了眼睛,适时地开口解释,声音依旧温和,“山里湿气重,老毛病了。”
程野“嗯”了一声,没有多问。那刺青的线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蛮荒气息,绝非寻常山民所有。
看似寻常的屋舍布局,在程野眼中却隐隐透出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每一栋房子的位置、朝向,都暗合某种他暂时无法理解的规律。脚下的青石板路,也并非笔直,而是带着细微的弧度,蜿蜒向前。
终于,老者在一座比周围屋舍稍大些、门口挂着一串用某种黑色石头打磨成的小巧风铃的院子前停下脚步。风铃纹丝不动,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到了,后生。今晚就在老汉这儿歇脚吧。”老者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和善的笑容。他推开了那扇看似简陋的木门。门轴转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在过分寂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打扫得同样一尘不染。院角有一口水井,井口覆盖着青石板。正对着门的堂屋门开着,昏黄的灯光流淌出来,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地面。
老者侧身让开:“请进,饭食已经备好了。”
程野站在门槛外,目光越过老者的肩膀,投向那灯火摇曳的堂屋深处。里面似乎坐着几个人影,同样安静无声。空气里饭菜的香气更浓了,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旧经卷的尘埃味。
他脸上疲惫的笑容不变,抬步,稳稳地跨过了那道门槛。
堂屋内,昏黄的油灯光晕勉强驱散了门口的一小片黑暗,却将更深的阴影投在四壁。
几张低矮的木桌旁,坐着几个人影。他们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佝偻或笔直,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姿态——那是世代相传的待客仪轨,虽显刻板,却藏着郑重。
没有交谈,没有咀嚼,但程野敏锐捕捉到他们袖口下细微的动作:有人悄悄将粗陶碗往他这边推了半寸,有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像是在紧张地准备迎接客人。如同遵循古老契约静坐的守护者,只有油灯的火苗在他们眼底投下跳跃的光点,那光里有审视,却无半分恶意。
空气里饭菜的香气浓郁,是朴素的杂粮饼和腌渍野菜的味道,但更浓的,是那股挥之不去的、如同尘封了千年的旧书卷和干涸墨迹混合而成的气息。这气息粘稠地沉淀在每一寸空间,压过了食物的味道,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与这个“普通”村落格格不入的漫长岁月。
程野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住,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他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罗盘,瞬间捕捉到异常——那几张木桌摆放的位置,看似随意,却隐隐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将门口纳入其中。
而那几个静坐不动的人影,他们的坐姿,手脚摆放的角度,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协调感,仿佛遵循着某种古老而刻板的仪式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