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性肝损伤的危机,在及时的停药和针对性治疗下,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高热褪去,黄疸也缓慢消退,但萧惊弦的身体像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彻底掏空,变得比之前更加虚弱。他整日昏睡的时间变长,清醒时也总是恹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萧逐云的心再次沉入谷底,他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变着花样准备流食,轻声细语地讲着外面的事,试图唤回父亲一丝生气,但收效甚微。那种沉寂的、近乎枯槁的状态,比之前剧烈的病痛更让他感到害怕。
直到这天下午,萧惊弦从一场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闭目养神,目光却在床头柜上游移,最终,定格在那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长亭雪》剧本上。
他伸出枯瘦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剧本拖到面前。
萧逐云正在一旁削水果,见状连忙放下东西:“爸,您要什么?我帮您拿。”
萧惊弦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用尽力气般翻动着沉重的剧本页,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渗出细汗,最终,手指停在接近尾声的某一页上。
那里,是他之前用红笔修改过的、那个孤独死于雪中长亭的悲剧结局。
他凝视着那几页纸,目光专注而复杂,仿佛透过文字,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良久,他抬起眼,看向儿子,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持:
“结局……还是要改回这里。”
萧逐云削苹果的动作猛地顿住,水果刀险些划到手指。他愕然抬头,看向父亲:“爸?您说什么?”
“这里……更真实。”萧惊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眼神飘忽,像是陷入了某种偏执的思绪,“这样的一个人……背负了那么多……孤独地离开……才是他的归宿。团圆的结局……太假了……是欺骗……”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萧逐云的心脏!
“爸!”萧逐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拔高,“您知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什么叫才是归宿?!什么叫欺骗?!我们已经看到希望了!新方案是有效的!只要扛过去,我们就能赢!您为什么非要……”
“没有希望了。”萧惊弦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和无数次失望磨砺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肝损伤……只是开始……下一次……不知道又会是哪里……”
他抬起眼,看向儿子,那双曾经璀璨的桃花眼里,此刻只剩下灰烬般的沉寂:“这副样子……撑不到团圆了。不如……给它一个真实的结局。至少……艺术上是完整的。”
“艺术?!完整?!”萧逐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积压多日的恐惧、担忧、无力感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剧本,狠狠摔在床边,眼眶瞬间通红,“到底是艺术完整!还是您自己放弃了?!您看着这个结局!是不是就觉得那是您该有的下场?!是不是就认命了?!啊?!”
他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泣血般的质问:“您改这个结局,根本不是因为艺术!是因为您潜意识里就觉得您熬不过去了!您就想这么孤独地、安静地死在戏里!对不对?!”
萧惊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嘴唇抿得死白,却避开了儿子的目光,沉默以对。这沉默,无异于一种默认。
“我不准!”萧逐云嘶声吼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我不管什么艺术!我不管什么真实!我只要您活着!好好地活着!结局必须是团圆!必须是希望!因为您必须给我好起来!必须!”
他扑到床边,死死抓住父亲瘦削的肩膀,仿佛要将他从那个绝望的深渊里强行拖出来:“爸!您看着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一起扛!您不能单方面就判了死刑!不能!”
萧惊弦被他摇晃着,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红,却依旧固执地偏着头,声音破碎却坚持:“艺术……不能……妥协……这样的结局……才是对作品……负责……”
“那对我呢?!”萧逐云绝望地大喊,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痛苦,“您对作品负责!谁对我负责?!我是您儿子!我只要您活着!这有什么错?!您为什么非要选择那个冰冷的结局?!为什么不能为了我……选择希望?!”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萧惊弦的咳嗽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泪流满面、情绪彻底崩溃的儿子,心脏像是被那只言片语狠狠刺穿,剧痛蔓延开来,让他瞬间失语。
艺术追求与生命信念。
父亲的执念与儿子的哀求。
冰冷的真实与温暖的希望。
在这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激烈地碰撞、撕裂,将刚刚缓和不久的父子关系,再次推向了悬崖边缘。
一个固执地想要在艺术中为自己预设一个悲剧的终局,仿佛那样就能坦然面对命运的残酷。
一个疯狂地想要在现实中抓住每一丝微光,不惜一切代价将父亲拉回生的彼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只有萧逐云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啜泣声,和萧惊弦急促却无力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无尽的痛苦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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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