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秋日的日光，透过雅间雕花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桌上，几碟小菜摆放着。桂花糕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
戚清辞端起茶盏，瓷器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升腾的热气，将他眼前的景象，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啜了一口。桂花的清甜，缠着茶底的苦涩，在舌尖化开。
这味道，远胜过宫里那些熬煮出的茶汤。
“戚兄，今日这桂花糕，可还合口味？”沐念赐凑近，眼中满满的期待。“我特意让后厨多蒸了一刻钟，桂花蜜渗得更透，口感该是绵密了许多。”
戚清辞夹起一块糕点，那糕点在筷子尖微微晃动。他尝了一小口，细细品味那份软糯。良久，他才轻微颔首。
“甜度正好，不粘牙。火候到了。”
沐念赐脸上笑容展开，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欢喜。“您喜欢就好！太好了！我这就让人包两盒，给您带回去当宵夜！”
戚清辞正要开口。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那尖利的嗓门，硬生生破坏了满室的安逸，让人的耳膜跟着作响。
“什么破酒楼！这也配叫菜？端上去喂猪，猪都得摇头！我家阿黄的食料，都比你们这强百倍！”
戚清辞夹着糕点的筷子，停在半空。
听着这个声音，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张深宫里管事太监的脸，也是用这般油腻的腔调，指着一个犯错的小宫女，尖声呵斥。
他眼底的温度，凉了半分。
沐念赐脸上的笑意褪去，猛地站起身。
“戚兄，您稍坐片刻，我……我下去看看。”
戚清辞摆了摆手，示意他去。
沐念赐快步下了楼，脚步声又急又重，雅间的门被他带得晃动。
戚清辞食欲被这么一打岔全消失了。他走到窗边，双臂环抱在胸前，垂眸望去。
大堂正中，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长袍的男人，正用描金折扇，指着桌上那几碟几乎没动过的菜。男人体型肥胖，走几步便有些喘，脸上泛着油光。一双小眼睛里，尽是轻蔑与厌恶。
“沐老四！你给我滚过来！你自己看看，你这叫什么糖醋鱼？鱼都炖成一锅粥了！你是怕客人牙口不好，被鱼刺卡死吗？真是贴心！”他用筷子狠狠戳着盘里的鱼，鱼肉顿时变得稀烂。
“还有这碗汤！上面漂的是什么？猪油吗？你们后厨是不是连着猪圈？一股子腥臊味，熏得我头疼！”
沐念赐几步走到那男人面前，脸色难看。
跑堂伙计还在点头哈腰的赔罪。
“客官，小店的菜，一向是用心烹制的。您若不满意，我立刻让后厨重做。”
“重做？”男人嗤笑一声，声音越发尖锐，“就这喂猪的水平，重做也还是喂猪！沐老四，你这酒楼，是准备关门回家吃奶去吗？”
周围食客的私语声与压抑的窃笑，针一样扎在沐念赐身上。
他脸色愈发难看，袖中的拳头攥紧。
他压着火气，声音紧绷，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小店菜品如何，济州自有公论。你若有意见，可以直说，但请不要侮辱我的厨子，他们都是凭手艺吃饭的本分人。”
“侮辱？”男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下巴抬得更高，“我这是在点拨你！免得你把沐家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你这间破酒楼，也想跟我那聚宝楼比？你配吗？”
楼上，戚清辞的眉梢动了一下。
感情同行砸场子，是自家人啊。
沐念赐看着眼前的兄长，“今天来，究竟想做什么？”
“干什么？”男人笑了，笑容冰冷，“我来给你指条明路。你这破地方，猫三两只，再开下去，你底裤都得赔掉！”
“酒楼倒闭与否，不劳你费心。”沐念赐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
男人眼微眯，手中折扇“啪”地一声收拢，扇骨堪堪抵住沐念赐的鼻尖。
“沐老四，别给脸不要脸！我今天来，是给你个天大的机会。这破酒楼，转给我。三百两，你拿钱滚蛋，别在济州碍我的眼！”
“不卖。”沐念赐想也不想，直接回绝。
“不卖？”男人又笑了，嘲弄与威胁溢于言表，“你可想清楚了。在济州，我沐家大房才是说了算的！你一个嫡子又怎么样？斗得过我们？别以为你那个只会念经拜佛的娘，占着正室名头，你就能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
这番话，已是当面羞辱。沐念赐的拳头攥得更紧，手背青筋暴起，双眼渐渐变红。
“沐启重，你别太过分！”
“过分？”沐启重笑容更冷，“我今天就过分给你看！这酒楼，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我让你在济州城，开不下去！”
大堂内，气氛凝滞。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众人下意识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素色布衣的青年，正缓步而下。他神情平静，唇角甚至还留着一点弧度，眼神无波，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沐念赐见他下来，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又烧又愧。既怕连累了他，又觉得无比丢人。
“戚兄，这事……是我家里的私事，脏了您的眼，您别……”
戚清辞抬手，一个极其利落的动作，让他把后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径直走到沐启重面前。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像在审视一件物品。
“这位爷，”他开口，声音不大，“火气不小。”
沐启重转过头，打量着眼前这个一身布衣、气度却不凡的青年，满眼不以为然。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戚清辞笑了。笑意很浅，却让周围的空气，凉了几分。
“我是谁，不重要。”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重要的是，你刚说……这酒楼的菜，不行？”
“那是自然！”沐启重得意洋洋，以为找到了同道，“整个济州，谁不知道我‘聚宝楼’的菜，才是第一！”
戚清辞点了点头。走到那被弄得狼藉的桌前，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
在全场死寂的注视中，他夹起那块被戳烂的糖醋鱼。他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沐念赐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戚清辞面无表情地放下筷子。
他薄唇轻启，吐出四个字。
“确实不行。”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沐启重脸上的得意化为狂喜，而沐念赐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戚清辞。
戚兄，你怎么也……
戚清辞看都没看他。目光复又落在沐启重身上，语气慢悠悠，“不行到……什么地步呢？”
在沐启重期待的目光中，他开口了。
“大概就是……你这张嘴，糟蹋了这道菜。”
沐启重脸上的狂喜，瞬间僵住、碎裂。随即，一股血气直冲脑顶，肥胖的面皮，从涨红，迅速变成了猪肝色。
“你……你说什么？！”
戚清辞拿起一块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根本没沾到油污的手指。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从容不迫的优雅。
“你说这鱼是水炖煮的？那是你不懂何为热油抢火，以八成滚油兜头淋下，瞬间的高温封住了鱼肉最鲜嫩的汁水，外酥里嫩。你说这汤油腻？那是你不识货，不知这层看似油腻的黄，是老母鸡、上好筒骨并金华火腿，文火吊了足足六个时辰，才凝出的精华。此乃高汤封口，锁住鲜气不散。”
他的声音很轻，吐字却清晰。每一字，都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在沐启重脸上。
后厨门口，一个系着围裙的老师傅探出头，听得双眼放光，连连点头。周围懂行的食客，也露出恍然之色。
“不懂，”戚清辞的目光冷了下来，“就闭嘴。”
“别在这里，把你的无知当本事。”
“你——你——”沐启重气得浑身肥肉颤动，折扇指着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旁边看热闹的食客，有人忍不住低笑出来，又赶紧捂住了嘴。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懂个屁！”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怒吼。
戚清辞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嘲讽。
“我是不懂。”
他顿了顿。目光在沐启重华丽的绸缎，和他肥硕的身躯上转了一圈。
最后，下了结论。
“毕竟，我是人，不像你，不是个东西。”
“噗——”这次，轮到沐念赐没忍住。他死死憋住，脸涨得通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戚兄这张嘴，真是杀人于无形，太毒了！
屈辱感冲上头顶。
沐启重双眼暴突，指着戚清辞“你你你”了半天，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手指一转又指向了沐念赐。
“你就是这样看着你大哥被外人这样羞辱的？”
沐念赐也不想给这个没感情大哥什么尊重了，嗤笑一声，“大哥？想要用三百两就把自己弟弟赶尽杀绝的大哥？”
“我可不敢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