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半个“白”字,如同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白桃的瞳孔深处。
江风裹挟着湿冷的水汽,吹得她掌心那枚金陵图印记微微刺痛,仿佛在与江对岸的某种气息遥相呼应。
她死死盯着那艘船,那船不大,通体漆黑,唯有船头一盏红灯笼,光晕在波澜不惊的江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像是晕开的陈年血迹。
祖父临终前,曾将那半块刻着“苏”字的残玉从一个古旧的卦象罗盘夹层中取出,郑重地交到她手里。
他说,药王宗的双玉合印,一半镇金陵地脉,一半随替祭者入乾位裂隙,永世隔绝。
三十年前,她的亲姑姑白苏,那个被誉为宗门百年不遇奇才的女子,便是那一任的替祭者。
宗门卷宗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白苏自愿献身,被推入裂隙后,地动山摇,裂隙闭合,从此再无音讯,尸骨无存。
可眼前这半块玉,分明就是另一半!
白桃喉头发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是陷阱?
还是亡魂归来?
她一步也未动,任凭枯柳的枝条在风中抽打着她的侧脸,目光锐利如刀,紧锁着那缓缓靠近的乌篷船。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僻静的宅院内,陆九正对着桌上摊开的守影笔记,眉头紧锁。
笔记上是一幅精细的金陵地气图,每一条脉络都由他亲手用炭笔勾勒,标注着流向与强弱。
然而就在昨夜,他分明已经收起了笔记,可此刻,坤位的角落竟自行晕染开一道极细的水路轨迹,蜿蜒曲折,墨迹未干,最终的落点赫然指向城外的长江渡口。
他伸出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多出来的线条,一种奇异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这不是墨,更像是某种力量渗透纸张留下的痕迹。
他猛然回想起昨夜描图时的异样,握笔的手腕曾有片刻不受控制的轻颤,当时只当是劳累所致,现在想来,竟是笔尖被一股无形之力牵引着,在纸上留下了这道预示。
“地脉在引人,也在等物。”陆九低声自语,眼中精光一闪。
地脉八锚,坤位为虚,一直是他补全守影大阵的心病。
如今这异象突生,绝非偶然。
他霍然起身,不再有丝毫犹豫,迅速将桌上的符纸、丹药扫入随身的药箱,背起箱子,大步流星地朝江岸方向疾行。
心中已有预判:无论来的是什么人,带来的又是什么物,那块能引动地脉的玉,将是新阵补全的唯一关键。
城中另一头,破败的陋巷深处,小梅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她捂住嘴,摊开手掌时,一抹刺目的黑血印在掌心。
身体的亏空让她头晕目眩,她下意识地将手掌贴在冰冷的地面上,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地气来稳住心神。
然而这一次,地气却如死水般沉寂。
疲惫与虚弱如潮水般涌来,她强撑着再次阖上眼,意识却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梦里,无数细碎的银丝残光在她眼前交织,最终汇成一座横跨在无尽黑暗之上的浮桥。
桥的另一头,站着数不清的孩童,他们面容模糊,手中都捧着一个古朴的陶碗,碗里盛着清澈的水。
他们没有看她,只是齐刷刷地抬着头,用一种空灵而诡异的调子哼唱着一段陌生的歌谣:“玉走南北,血走东西,灯不灭,家不离……”
那歌谣的旋律仿佛带着魔力,一遍遍地在小梅脑海中回响。
她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顾不上擦拭,她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抓起一块炭条,在枕边的草纸上飞快地将那段曲调记录下来。
写完最后一个音符,她惊恐地发现,这段歌谣的音律节拍,竟与她日夜能感受到的、那源自金陵地底深处的心跳节拍,严丝合缝,完全契合!
江岸边,乌篷船终于无声地靠岸。
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从船上走下,步履略显蹒跚,径直朝着白桃走来。
白桃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右手悄然扣住腰间的罗盘,指尖已经触碰到那半块残玉冰凉的边缘。
来人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缓缓抬起手,掀开了遮挡面容的斗笠。
那是一张布满风霜的苍老面容,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
白桃的视线越过那双眼睛,落在了对方的左耳后方——那里,有一枚药王宗内门弟子独有的青色药痣。
是她!真的是姑姑白苏!
白苏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那半块刻着“白”字的残玉递了过来。
她的手干枯瘦削,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变形。
白桃的呼吸一滞,颤抖着从罗盘夹层中取出另一半残玉。
当两块玉佩在半空中相触的刹那,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从相接之处弥漫开一圈温润的白光,如水波般柔和地扩散开来。
光芒并不刺眼,却有一股沛然的力量顺着白桃的手臂涌入她体内。
她掌心的金陵图印记骤然变得滚烫,原本模糊的图谱瞬间清晰,并且向外扩展开来,无数细小的脉络如新生的枝丫般蔓延。
紧接着,图中代表坤位的那个角落,一个长久以来晦暗不明的点,赫然亮起一道璀璨的光芒!
白桃瞬间明悟。
原来地脉八锚,并非全都固定在金陵城的八个方位。
这第八处,最关键的坤位之锚,竟然不是死物,而是寄于“持玉之人”的血脉之中,是一个行走在人间的活坐标!
“我不是回来躲命的……”白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被风干的树皮在摩擦,“是来交命的。”她的目光从合二为一的玉佩上移开,深深地望进白桃的眼睛里,那眼神中带着解脱,也带着一丝传承的郑重。
“你守的,从来不只是祖宗的规矩。你守的,是我用这三十年光阴,走过的每一寸活路。现在,这条路该由你接着走了。”
话音未落,白苏的身子忽然剧烈地一晃,整个人向前踉跄一步。
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溢出,滴落在脚下的枯草上。
原来这具游走于世间的活脉之身,早已是油尽灯枯,全凭一股不灭的意志吊着最后一口气,只为在今天,将这枚承载着生路的玉佩,亲手传回宗门。
“前辈!”一声沉喝自身后传来,一道身影疾步如风,在白苏倒下的瞬间,稳稳地扶住了她。
陆九赶到了。
他一手搭在白苏的脉门上,面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体内的地气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生机更是如同一只被剪断了线的风筝,正在急速地坠向深渊。
白桃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气息奄奄的白苏,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三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却是即将到来的永别。
她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必须立刻找个地方为她施针!”
陆九扶着几乎失去意识的白苏,目光迅速扫过荒芜的江岸,果断地说道:“跟我来!城南陋巷有个医棚,能暂时落脚。但她的状况……恐怕寻常针石无力回天。”他的话语冷静而残酷,像一盆冰水浇在白桃心头。
她看着姑姑苍白如纸的脸,那枚青痣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三十年的苦难与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