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匣里的银针震颤渐止,白桃却没急着收进柜中。
她屈指叩了叩匣盖,青铜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药王宗传了七代的针匣,每道刻痕对应人体十二正经。
可今夜匣中三十六根针尾凝着的霜纹,却连成了从未见过的图案。
她取了最上面那根,针尖还带着井台的潮气。
三天前倒醒痕剂时,水面碎银的倒影突然在她眼前重叠,像古卷里“血引心脉”的注脚。
这几日她沿着城墙走了三十六处“问墙”,每处都用银针轻触砖缝,原想记录字迹生成的规律,却不想每根针都凝了霜,排列起来竟如活物,子时向西收束,午时往东舒展。
“子午流注。”白桃低喃,指腹抚过针尾霜纹。
她曾在《灵枢》里见过这个词——人体气血随昼夜十二时辰循环,子时阴盛阳生,午时阳盛阴生,正是人心最脆弱又最清醒的两个时辰。
此刻针上霜纹的起伏,竟与古籍里的气血运行图分毫不差。
她忽然笑了,指尖蹭掉一点霜花,凉意顺着脉络爬进心口——原来“问”不是无序的野火,是埋在人心深处的经络,等有人肯当那根银针,轻轻一触,便通了。
窗外传来青石板被踩碎的脆响。
白桃抬头,见陆九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左肩微沉——那是他当年易容时总压着的旧伤。
她把针匣收进药柜最上层,刚扣好铜锁,门就被推开了。
陆九手里攥着半块褪色的红布,布角还沾着泥。
他额角渗着细汗,军靴上的泥点从雨巷一路带到药堂:“去了码头。”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老陈头的孙子在渡船头立了块木牌,写着‘此地曾有一兵分粮至死’。”他摊开红布,里面包着颗生锈的铜纽扣,“茶馆后巷的墙根下挖到的,是中统制服的扣。”
白桃倒了盏温茶推过去。
陆九没接,指节抵着桌沿,指腹的茧子磨得木头发响:“十二处旧址,走了十一处。”他忽然笑了,眼尾的疤痕跟着皱起来,“最后一处……”他从怀里摸出把蜡刀,刀柄包着的油皮纸已经发脆,“旧档案室的废墟。”
白桃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陆九浑身是血撞开她的门,说档案室走水,所有密档付之一炬。
当时他脸上的易容胶还没卸干净,半张脸是油彩,半张是焦痕。
此刻他把蜡刀轻轻放在桌上,金属与木桌相碰,发出极轻的“叮”。
“当年烧档案是任务。”他盯着蜡刀上的划痕,“现在才知道,烧不掉的不是纸,是活人嘴里的话。”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时,白桃看见他颈侧新添的淡疤——那是前日替阿婆揭断问会残党贴的封口令时被划伤的,“我在废墟里坐了半个时辰,有个拾荒的小孩跑过来,说‘叔叔,这里以前是不是藏过秘密?’”他忽然抬头,眼里有白桃从未见过的亮,“你看,连孩子都开始问了。”
药堂外传来银铃似的笑声。
小梅掀开门帘进来,发辫上沾着草屑,怀里抱着个泥捏的小塔,塔身上歪歪扭扭刻着“问”字。
她蹲在陆九脚边,把小塔放在蜡刀旁:“教东头的孩子们识字,有个小胖子在沙地上乱画。”她掏出块帕子,上面拓着歪扭的线条,“你看,像不像震卦?”
白桃凑过去。
帕子上的划痕确实带着震卦的劲直,只是多了几分童稚的圆钝。
小梅的手指轻轻抚过纹路,声音放得很轻:“他拍巴掌的节奏……是灯道禁语的变调。”灯道禁语是断问会用来封口的暗号,三长一短,可那孩子拍的是三短一长。
“我跟着他拍。”小梅说着,指尖在桌上敲出“嗒嗒嗒——长”的节奏,“他突然抬头问我:‘姐姐,你在问我吗?’”她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就说:‘不,我在学你怎么问。’”
陆九伸手揉乱她的发辫,草屑簌簌落在小塔上。
白桃刚要开口,药堂的竹帘又被掀开,带进股冷风。
进来的是个佝偻的老匠人,左手裹着破布,腕子肿得像发面馒头。
“白先生。”老匠人弓着背,破布渗出的黄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暗斑,“我这手……僵了三年,使不得刻刀了。”他解开破布,白桃倒抽口冷气——老人的左手从腕到指尖硬得像块铁,皮肤泛着死灰,分明是血脉瘀滞到了极处。
“三年前……”老匠人喉结动了动,“我女人病得不行,临死前塞给我封信。断问会的人说‘私藏书信是乱心’,我……”他突然剧烈咳嗽,指节叩着桌沿,“我烧了信,可手就这么僵了。”
白桃取过银针,指尖在老人手背上轻轻一按——硬邦邦的,没有半点弹性。
她捻起根针,在“内关”穴上悬了悬,针尾的霜纹突然泛起红光,像被火烤过的银。
幻象突如其来。
她看见无数双手:烧信的手,砸钟的手,往墙上贴封条的手,所有动作都带着“静”的虔诚,可每双手的主人眼里都有团火,烧得眼白通红。
最后画面定在老匠人脸上,他举着信往火盆里送,妻子的手从床榻上伸出来,指尖差半寸就能碰到信角。
“离卦。”白桃收回针,额角沁出冷汗。
离为火,本应是光明,可这卦象里的火却烧着最珍贵的东西。
她从药柜里取出个青瓷瓶,倒出些乳白色的液体在帕子上,“这是启脉露,抹在手上。”她把帕子塞进老匠人手里,“不必急着读什么,只要留着……哪天你想问‘那封信里写了什么’,火自然会回来。”
老匠人捧着帕子,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了泪。
他起身时,破布掉在地上,露出手背上一道新红的印子——刚才施针的地方,皮肤终于有了血色。
夜渐深。
三人围坐在药堂火盆旁,风穿过瓦缝,像有人在说悄悄话。
小梅把泥塔放进火盆边烘干,陆九用蜡刀削着块木头,白桃翻着新记的针谱,霜纹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爷爷的阵,是不是早就知道会这样?”小梅突然说,手指绞着辫梢的铜符,“他留的卦象图,是不是根本不是藏宝图?”
白桃望着火盆里的余烬,火星子“噼啪”炸开,像极了那日井台碎银的月光:“他留的不是图。”她轻声说,“是种子。”
陆九削木头的手顿了顿,木屑落在泥塔旁:“那咱们算什么?”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清亮的童声,是东头的孩子们在唱新学的歌谣:“灰里有话,风听见了;墙里有话,砖记住了;心里有话,问出来了……”
小梅笑了,陆九也笑了,白桃摸着针谱上的霜纹,觉得掌心发烫。
火盆里的余烬突然“腾”地一跳,像在应和,又像在催促什么。
后半夜,白桃在整理药柜时,听见街角传来异样的锣鼓声。
她掀开窗纸,看见几个穿灰布衫的人在搭木台,台中央挂着块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问裁会”三个大字。
她摸出腰间的药囊,指尖触到最底层的瓷瓶——那是用九味寒药炼的“九寒散”,专克邪火。
风卷着锣鼓声钻进窗缝,白桃把药囊系紧了些。
月光落在针匣上,三十六根银针微微震颤,像在说:该来的,总要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