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意给你留了最好的牛腱子。”
陈姨那轻柔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带着牛肉汤的温热气息,钻进我的耳朵,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身体里那团驱使我来此的邪火,只剩下彻骨的寒意。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句看似寻常的“关照”,此刻听来,无异于刽子手对死刑犯的宣判——“最好的牛腱子”,是为我这个“最好的材料”准备的最终祭品?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不是渴望,而是纯粹的、生理性的恐惧和恶心。我想逃,双腿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钉死在油腻的门槛前。
陈姨脸上那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她仿佛没看到我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侧身让开通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带着虚假热情的腔调:“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呀!外面冷风嗖嗖的,别冻着了!瞧你这小脸白的,就是缺这口热乎的!”
她那只戴着碎花布袖套的手,又一次伸了过来,这次直接抓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钳制感。她的掌心温热,甚至有些发烫,但传递到我皮肤上的,只有冰冷的蛇类触感。我被这股力量半推半拉地带进了店里。
暖黄的灯光,浓郁的牛肉香气,食客们沉默的吸溜声……熟悉的环境此刻却像一张精心布置的恐怖舞台。陈姨没有立刻带我去“老位子”,而是拉着我径直走向后厨的方向,边走边说:“先去洗把脸,瞧你这汗出的!精神头这么差,等会儿得多喝两碗汤补补!”
洗脸?后厨旁边确实有个小小的、极其简陋的卫生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让我去那里。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她想干什么?把我骗进后厨?
经过那张“老位子”时,我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那张桌子空着,像一张等待猎物入座的巨口。旁边几桌的食客依旧埋头于自己的碗中,动作机械,对我和陈姨的经过毫无反应。他们的沉默,在此刻显得格外阴森。
陈姨拉着我,停在了那扇隔绝着前厅与后厨的蓝布门帘前。门帘厚重油腻,散发着浓烈的油脂和香料混合的气息。她松开我的胳膊,指了指门帘旁边一个更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小木门:“喏,卫生间在那儿。快去洗洗,精神精神。”
她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却像冰冷的探针,牢牢锁着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喉咙发干,点了点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向那扇绿漆小门。
经过那道厚重的蓝布门帘时,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气息猛地钻入我的鼻腔——除了那勾魂的牛肉汤香,还有一股……极其强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像是屠宰场里混合着新鲜血液和内脏的味道,又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福尔马林或者某种陈旧草药的刺鼻气息!
这股怪异的味道,霸道地冲击着我的嗅觉,让我的胃再次剧烈地抽搐起来。
就在我强忍着恶心,手指即将碰到卫生间冰凉的门把手时,意外发生了。
也许是门帘挂得不牢,也许是被店里走动带起的气流扰动,那厚重的蓝布门帘,靠近地面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掀起了一道窄窄的缝隙。
缝隙不大,仅有两指宽。
但足够了。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受控制地朝那道缝隙里投去。
后厨的光线比前厅昏暗许多,只有几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发出惨淡的光。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面——湿漉漉的,泛着油腻腻的反光,颜色深得发黑,像是积年累月浸透了洗不净的污渍。视线往上挪动……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缝隙后面,在昏黄灯光的边缘,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
那不是灶台,也不是普通的汤锅。它庞大得几乎占据了缝隙所能窥见的整个视野底部!轮廓模糊不清,边缘仿佛在微微蠕动。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金属容器?又或者……某种匍匐在地的、活物的背脊?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沉黯的、吸收了所有光线的深褐色,表面似乎并不光滑,布满了难以辨别的凹凸和……湿漉漉的反光。
最让我头皮炸裂的是,这庞大的阴影,似乎在动!
不是整体的移动,而是它表面……或者说内部?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起伏、蠕动!仿佛里面盛满了粘稠的、活着的物质!伴随着那起伏,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腥甜混合着陈旧草药的气味,如同实质的触手,猛地从那缝隙里扑了出来!
咕噜……咕噜噜……
一阵沉闷的、粘稠液体被搅动、气泡破裂的声音,清晰地透过缝隙传了出来!那声音,与我这几日幻听中的汤勺刮锅声、气泡声如出一辙!但此刻,它无比真实!它就来自眼前这个巨大阴影的内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纯粹的、冻结灵魂的恐惧。那是什么?!那里面煮的是什么?!是……是“牛腱子”吗?还是……别的什么?!王伯李婆婆恐惧的低语、噩梦中漂浮的肿胀面孔、陈姨那句“最好的牛腱子”……所有的线索瞬间被这恐怖的景象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就在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缝隙里蠕动的巨大阴影上,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瞬间——
呼啦!
一只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脚,带着一股凌厉的风,猛地踩下,精准地、用力地将那道掀起的门帘缝隙死死踩住、压平!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暴戾!
我猛地抬起头。
陈姨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身边。她脸上那副虚假的热情面具彻底消失了。那张圆润的、曾经堆满笑容的脸,此刻像一块冰冷的铁板,没有任何表情。
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赤裸裸的怨毒和暴怒!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瞳孔,冻结了我的血液。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那些食客吸溜粉丝的声音都诡异地消失了片刻。
她俯视着我,因为身高的差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然后,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渣子摩擦着骨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胁:
“小宴。”
她叫我的名字,不再是那种故作亲昵的腔调,而是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宣告。
“后面乱。”
她的脚依旧死死地踩着那块门帘,仿佛下面压着什么见不得光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秘密。
“别看了。”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把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那不是劝告,不是关心,而是最直接的、裹挟着死亡寒意的警告和命令!
她踩住门帘的脚微微用力碾了碾,仿佛在碾死一只碍眼的虫子。然后,她慢慢收回了脚。厚重的蓝布门帘垂落下来,严丝合缝,再次将后厨那恐怖的景象彻底隔绝。
但那巨大蠕动的阴影,那粘稠的咕噜声,那混合着腥甜与陈腐的刺鼻气味,还有陈姨眼中那淬毒的怨毒……已经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再也无法抹去。
陈姨脸上那冰冷的铁板表情,像变魔术一样,瞬间又切换回那副过分热情的笑容,速度快得令人心寒。她甚至抬手,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极其自然地帮我捋了捋耳边汗湿的碎发。
“快去洗把脸,精神精神。”她的声音也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冰冷的威胁只是我的幻觉,“洗好了就出来,你的‘好汤好肉’,陈姨这就给你端上来!”
她推开了那扇绿漆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卫生间小门,示意我进去。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踉跄着走进狭小、肮脏的卫生间。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灯光和声音。
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昏暗。只有高处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一点惨淡的天光。我背靠着冰凉、滑腻的瓷砖墙壁,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扑到那个锈迹斑斑、散发着尿骚味的水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这一次,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我的五脏六腑。
外面,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了陈姨走向汤桶的脚步声,还有汤勺搅动粘稠汤汁时,那熟悉的、沉闷的……
咕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