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那条散发着牛肉浓香的后巷,汇入主街喧嚣的人流和车流,我非但没有感到安全,反而像一滴油落入了水里,格格不入。周遭的霓虹闪烁、人声鼎沸,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胃里沉甸甸地装着那碗美味的粉丝,可心却像被掏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刺骨的风。
那汤碗里扭曲的倒影,陈姨按在我肩上带着强制意味的手,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气色不好”……像一群冰冷的毒蛇,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嘶嘶地吐着信子。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那曾经抚慰灵魂的“蚀骨香”,此刻仿佛变成了某种粘稠的、带着腥甜气息的毒药,沉甸甸地坠在我的胃袋里。
“不能再去了。”我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这念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决绝。无论那倒影是幻觉还是别的什么,陈姨的过度关切和店里那死寂的氛围,都透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不祥。那碗粉丝再美味,也抵不过心底疯狂拉响的警报。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执行戒断程序的瘾君子,用尽全部意志力抵抗着那条后巷飘来的、无形的丝线。下班时,我刻意绕远路,避开那条熟悉的小巷口。
哪怕只是远远地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牛肉汤的香气,我的胃都会条件反射般地剧烈抽搐,唾液疯狂分泌,脚步也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去吧!就一碗!没事的!那只是你看错了!”
但另一个更冰冷、更恐惧的声音会立刻压过它:“想想那个影子!想想她的眼神!想想她说你‘气色不好’!”
每一次抵抗,都像在泥沼里跋涉,消耗着巨大的心力。
工作变得更加难以集中,同事跟我说话,我常常要反应好几秒。晚上躺在床上,明明身体疲惫不堪,意识却异常清醒。黑暗里,天花板上仿佛晃动着汤碗里那扭曲的倒影,陈姨那张过分热情的笑脸在眼前浮现,然后缓缓裂开,露出后面某种难以名状的冰冷。
失眠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得越来越紧。
到了第四天傍晚,那种无形的拉扯感达到了一个高峰。
巨大的工作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一个难缠的客户在电话里咆哮了半个小时。挂掉电话,我感觉整个人都被抽干了,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空虚、烦躁、疲惫……所有的负面情绪像潮水般涌来,急需一个宣泄口。而那个宣泄口,似乎只有巷子深处那碗滚烫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汤。
我的脚,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朝着那条后巷的方向挪动。身体在渴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需要那份慰藉。巷口那混合着垃圾桶和潮湿的气息越来越近,像某种邪恶的召唤。
就在我几乎要被本能拖拽着拐进巷口时,一阵刻意压低的、苍老而沙哑的对话声,像几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的恍惚。
“……唉,造孽啊……又一个……”
声音来自巷口对面一个避风的、堆着杂物的角落。昏黄的路灯勉强勾勒出两个佝偻的身影,是常在附近捡拾废品的两位老人,王伯和李婆婆。他们缩在那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切的恐惧和……避讳。
我像被施了定身术,脚步钉在原地。心脏狂跳,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作死哟……年纪轻轻的……”是李婆婆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那家的汤……邪门得很呐……”
那家的汤?!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们说的……是“老陈记”?!
“老糊涂了!别瞎说!”王伯的声音更急促,带着严厉的呵斥,但那份严厉下,掩藏不住更深的恐惧,“让……让她听见了……你想遭殃啊?!”
“可……可那姑娘……昨儿个我还看见她好好的进去……”李婆婆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后来……后来就……”
“闭嘴!”王伯厉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惊惶,“不想活了?!走走走!赶紧走!这地方邪性!年轻人不懂……不懂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两个佝偻的身影互相搀扶着,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消失在旁边更黑暗的小路里,留下几句破碎的、带着无尽恐惧的尾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飘荡:
“……邪门……”
“……年轻人不懂……”
“……遭殃……”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晚风吹过,我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他们说的“姑娘”是谁?是那个沉默的、动作机械的中年男人?还是……别人?“好好的进去……后来就……” 后来就怎么了?消失了?像老张一样“回老家”了?!
“邪门得很呐……” “让她听见了想遭殃?” “这地方邪性!”
每一个破碎的词句,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和我这几天的恐惧、疑虑、那碗汤里的倒影、陈姨诡异的关切……瞬间串联起来,勾勒出一个模糊却无比惊悚的轮廓!
“老陈记”……那碗美味的汤……真的有问题!大问题!那些消失的常客……王伯李婆婆的恐惧……他们知道什么?!他们不敢说!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猛地转身,不是走向那条弥漫着诱人香气的小巷,而是朝着家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起来。
奔跑带起的冷风刮在脸上,生疼。路灯的光线在眼前拉长、扭曲,像一条条晃动的光蛇。我跑得气喘吁吁,肺叶火辣辣地疼,却不敢停下。总觉得身后……有东西!
不是错觉!一种强烈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就在我穿过一条相对僻静、两侧是老式居民楼的小街时,那感觉骤然清晰!仿佛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像实质的探针,牢牢地钉在我的后背上!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视线扫过脖颈时带起的细微寒意!
我猛地刹住脚步,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豁然回头!
身后的小街空荡荡的。路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惨白的光圈,几片枯叶被风吹着打旋儿。两侧居民楼的窗户黑洞洞的,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
没有人影。没有脚步声。只有风吹过电线发出的呜咽。
是我太紧张了?幻听?幻觉?
可那被注视的感觉,冰冷而粘腻,真实得让人头皮发麻!它并没有因为我回头而消失,反而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蛛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将我紧紧包裹。无论我看向哪个方向,都感觉那双眼睛就在视线的死角里,阴冷地、耐心地注视着我。
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敢再跑,也不敢停留,只能加快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神经质地频频回头,朝着家的方向疾走。每一次回头,空荡的街道都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巨口。那被跟踪的感觉,却像跗骨之蛆,死死地黏在背上,甩脱不掉。
短短十几分钟的路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直到冲进熟悉的楼道,感应灯惨白的光亮起,关上那扇厚重的、带着三道锁的防盗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我才敢大口喘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层的衣服,冰冷的贴在皮肤上。
安全了……吗?
家里熟悉的、带着淡淡灰尘和洗涤剂味道的空气,丝毫没能安抚我狂跳的心。那冰冷的注视感,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门板,依旧停留在门外。我蜷缩在门后,抱着膝盖,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极度的疲惫和惊吓带来的虚脱感终于压倒了恐惧。我勉强爬起来,草草洗漱,像一具空壳般倒在床上。
黑暗,再次温柔又残忍地拥抱了我。
疲惫到极点,意识却像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碎片。混乱的思绪尚未平息,更深的泥沼便已张开巨口。
我沉了下去。
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不是虚空,而是某种……浓汤般的、散发着熟悉异香的粘稠液体。我悬浮在其中,四肢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动弹不得。那浓郁的牛肉香气,此刻变成了令人窒息的腥甜,带着铁锈和腐烂的草木味道,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口鼻,灌进我的肺里。
我拼命挣扎,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被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手缠绕着,向下拖拽。
咕噜噜……咕噜噜……
液体深处,传来沉闷的气泡破裂声。然后,一些东西……浮了上来。
是脸!
一张张惨白的、肿胀的、五官模糊不清的脸!它们像被煮烂的肉块,在粘稠的金黄色汤液中沉沉浮浮。空洞的眼窝望着我,咧开的嘴里没有牙齿,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有那个动作机械的中年男人,有模糊的学生模样,甚至……有一张脸,依稀带着我自己的轮廓!它们在汤里翻滚、碰撞,无声地哀嚎着,朝着我漂来!
恐惧扼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我想尖叫,粘稠的汤汁却灌满了口腔!
就在这时,一只巨大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握着一柄同样巨大的、闪烁着寒光的汤勺,猛地从汤面之上插了下来!勺柄上,是一只圆润的、戴着碎花布袖套的手臂!
是陈姨!
她那张过分热情的笑脸出现在汤面之上,俯视着在汤中挣扎的我,笑容扭曲而怨毒,咧开的嘴里发出无声的大笑。她手中的汤勺,精准地朝着我的头顶罩了下来!勺壁冰冷,带着死亡的气息!
“不——!!!”
一声凄厉的、仿佛撕裂喉咙的尖叫终于冲破束缚!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狂跳得像是要炸开,浑身被冷汗浸透,冰冷的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
窗外,天光微熹。惨淡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细线。
我大口喘着粗气,手指深深陷入被褥,指尖冰凉。口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粘稠汤汁的腥甜和令人作呕的铁锈味。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汤勺搅动粘稠液体时那沉闷而恐怖的……
咕噜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