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箱门上那个冰冷微笑的影像,像一枚淬毒的钉子,深深楔入了我的脑海。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我如同行尸走肉。宋清体贴地扶我躺下,倒了温水,甚至用温热的毛巾敷在我依旧隐隐作痛的胃部。他的动作温柔依旧,言语间满是担忧和自责,仿佛我的突发状况全是他的过错。
“都怪我,不该让你晚上吃那个海鲜意面,可能不太新鲜了。”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关节,传递着安抚的温度。
我闭着眼,睫毛却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此刻无懈可击的关怀,都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胃里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恶心感并未完全消失,像一层油腻的薄膜糊在胃壁上,随着他每一次靠近、每一次呼吸拂过,都在提醒我那个镜面反射里一闪而过的笑容。
是幻觉吗?我一遍遍问自己。呕吐带来的眩晕和虚弱,加上深夜光线在光滑表面的扭曲,完全可能制造出那样一个诡异的错觉。宋清,他有什么理由那样笑?他是我的初恋,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此刻的担忧和心疼是那么真实。
可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尖叫:不是错觉!那冰冷的感觉太真实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惊弓之鸟,活在一种甜蜜与恐惧交织的撕裂感中。宋清对我愈发体贴入微。
他减少了应酬,推掉不必要的聚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陪我。早餐是他精心准备的养胃粥和小菜,午餐会特意送营养均衡的便当到我公司楼下,晚上更是变着花样做清淡可口的饭菜。
他不再急于求成地营造亲密氛围,只是安静地陪我看书、看电影,或者只是各自做自己的事,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令人心安的平静。
他越是这样,我心底的寒意就越重。那个冰箱门上的微笑,像烙印一样灼烧着我的神经。我开始无法控制地观察他。
观察他说话时嘴角上扬的弧度是否完美得过分;观察他递给我水杯时,指尖触碰的瞬间,我胃部是否会有细微的抽搐;观察他在阳台打电话时,背对着我的身影,那宽阔的肩膀线条下,是否隐藏着另一张面孔的冷漠。
甚至在他毫无防备地熟睡时,我会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长久地凝视他的脸。沉睡中的他,眉眼舒展,褪去了清醒时的温润光泽,显出一种近乎孩童的安静。
这张脸,曾是我青春岁月里最刻骨铭心的风景。可如今,每一次凝视,除了残留的爱意,更汹涌的是无法驱散的疑惧——这张平静的面孔之下,是否真的蛰伏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尝试着自我说服。也许真的是那晚的食物问题?也许是我工作压力太大,引发了某种焦虑性的躯体反应?那个微笑,一定是错觉。我不能让一个荒谬的臆想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复合。
我需要证明。证明那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于是,在一个刻意营造的、与第一次呕吐前夜几乎一模一样的“完美氛围”里,我主动靠近了他。
周末,他亲自下厨做了一顿精致的烛光晚餐。摇曳的烛光,醇厚的红酒香气,舒缓的爵士乐,一切都复刻得恰到好处,甚至比第一次更加用心。
他穿着舒适的家居服,领口微敞,露出好看的锁骨线条,在暖光下显得格外性感。他的眼神带着温柔的邀请,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滑过,最终覆上我的手背。
“宴宴,这几天看你精神好多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嗯,好多了。”我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回握住他的手,指尖却有些发凉。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分地跳动着,像在擂鼓预警。我在心里默念:没事的,上次是意外,是吃坏了。这次一定不会……
晚餐的气氛温馨而暧昧。我们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眼神在烛光下暧昧地交缠。他靠近了,带着红酒和雪松的气息,温热的唇落在我的额角,然后是鼻尖,最后轻柔地覆盖上我的唇。这个吻缠绵而深入,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
我努力回应着,试图找回身体的本能记忆,找回那份曾经熟悉的悸动和渴望。他的手臂收紧,将我完全纳入怀中,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他的手心滚烫,带着熟悉而危险的探索意味,沿着我的脊背缓缓下滑。
就是这种感觉。亲密、交融、沉沦的前奏。上一次,就是在这里失控的。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
来了!
那股熟悉的、蛮横的、令人作呕的感觉,再次毫无征兆地、以比上一次更加凶猛狂暴的姿态,从胃的深渊里咆哮着冲顶上来!
不是循序渐进,而是山崩海啸!
“唔——!” 我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差点带翻了身后的椅子。这一次,我甚至来不及冲向洗手间!
剧烈的恶心感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捣进我的胃,顶住我的喉咙!我死死捂住嘴,身体因为强烈的痉挛而佝偻起来,眼泪生理性地狂涌而出。
“呕…咳咳咳…” 我弯着腰,无法控制地干呕出声,虽然极力压制,但酸水还是从指缝间溢了出来,灼烧着皮肤。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宴宴!”宋清的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什么?他立刻上前扶住我。
这一次,我没有完全背对着他。剧烈的干呕让我不得不弯下腰,脸几乎埋进膝盖。而就在我因为痛苦而视线模糊、意识恍惚的瞬间,我用尽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头,看向他!
烛光摇曳,光影在他英俊的脸上跳跃。
他正俯身看着我,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一种深刻的、仿佛痛在我身的心疼。
然而,就在那双盛满“心疼”的眼眸之下,就在我抬头看向他的那个极其短暂的、因痛苦而扭曲的视角里——
他的嘴角,清晰无误地向上勾起!
不再是冰箱门反射里那种一闪而过的冰冷欣赏。
这一次,是真实的、近在咫尺的、甚至带着一丝愉悦和满足感的微笑!
那微笑如同淬毒的冰凌,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侥幸和自我欺骗!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血液,甚至暂时压过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他看到了我的眼神。
那抹微笑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迅速晕开、消散,快得令人窒息。下一秒,他脸上只剩下纯粹的、浓得化不开的焦急和关切。
“天哪!怎么又这样了?比上次还厉害!”他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拍着我的背,又赶紧去拿水和纸巾,“别怕别怕,我在这里!是不是晚餐的牛排太油腻了?还是红酒刺激了胃?”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如果不是那两次亲眼所见,如果不是此刻胃里那真实到无法忽视的、只针对他亲密接触的剧烈排斥感,我几乎又要被他骗过去了!
我瘫软在椅子上,任由他擦拭我嘴角的污渍,喂我喝水。温水流过喉咙,却冲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脸,胃里一阵阵抽搐,不是因为恶心,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欺骗和愚弄的愤怒与寒意。
“不是…牛排…”我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挤出来,“也不是…红酒…”
“那是什么?宴宴,你别吓我!”他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向他,眼神里的焦急几乎要溢出来,“这样下去不行!我们必须去看医生!明天就去!不能再拖了!”
他的提议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力度。
我没有力气反驳,或者说,反驳也没有意义。身体剧烈的反应和亲眼所见的微笑,像两把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知道,问题不在我的胃,不在食物,甚至可能不在我的身体本身。
问题,在眼前这个对我嘘寒问暖、深情款款的男人身上。
或者说,问题在于……他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我如同生活在冰火两重天。白天,在宋清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他请假陪着我,寸步不离,温柔得能溺死人。可每当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我的皮肤,每当他靠得太近,那股源于生理本能的恶心感就会顽固地浮现,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我,让我不得不找借口避开。
晚上,当他以为我熟睡之后,我便成了黑暗中的幽灵。
我蜷缩在书房冰冷的电脑椅上,屏幕的幽光是我唯一的伙伴。我像一个偏执的侦探,开始疯狂地在网络上搜索一切可能的线索。
关键词:【接触性呕吐】、【特定对象引发恶心】、【亲密关系恐惧症】、【创伤后应激障碍】、【心理性排斥】……
大量的医学和心理学信息涌入眼帘,大多指向心理或精神因素。
创伤记忆、潜意识抗拒、焦虑障碍……解释似乎都说得通,但我内心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不对!这不是心理作用!那种恶心感是纯粹的、原始的、肉体层面的排斥!它只针对宋清!只在他试图深入亲密接触时爆发!而且,那个微笑……那个该死的微笑怎么解释?!
搜索引擎的关联词条里,一个冷僻的词组跳了出来:【诅咒】。
我的心猛地一跳。鼠标悬停在上面,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进去。大量的玄幻、灵异、民俗传说信息充斥屏幕,光怪陆离,真假难辨。关于特定诅咒引发生理排斥的描述零星散落,大多语焉不详,充满了迷信色彩。
“因爱生恨的诅咒…接触即引发秽物反涌…”
“血脉相连的怨念…标记背叛者…”
“至亲之人的恶意…化为身体的排斥…”
这些荒诞不经的文字,在深夜的寂静里,在经历了那两次诡异呕吐和目睹微笑之后,却像冰冷的针,一根根扎进我混乱的思绪。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可心底某个角落,却滋生出一丝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寒意。
我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疯狂的想法。不能陷进去,这太不科学了。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一定是宋清……或者别的什么被我忽略了。
我换了个方向搜索,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宋清】、【家族】、【病史】、【秘密】……
信息寥寥无几。宋清的家庭背景他很少提及,只说是普通家庭,父母早亡,他独自奋斗至今。网络上关于他的公开信息,也仅限于他光鲜的职场履历和一些无关痛痒的社交动态。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鼠标无意识地划过电脑里一个存放旧照片的文件夹。那是我们初恋时,我用旧手机拍的一些模糊影像。我鬼使神差地点开。
大多是模糊的风景和两人依偎的甜蜜剪影。我一张张快速翻过,沉浸在苦涩的回忆里。直到翻到一张在某个游乐场鬼屋前的合影。照片里,我和宋清都笑得灿烂,他搂着我的肩膀。背景是鬼屋入口狰狞的雕像。
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照片角落,鬼屋售票窗口的玻璃反射里,似乎映出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离我们不远,侧对着镜头,穿着和宋清当时不同颜色的衣服,但身形轮廓……竟然极其相似!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我猛地放大照片!
玻璃反光很模糊,像素也低,只能勉强看清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的男性侧影。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巴和一点鼻尖的线条。
但那线条……那线条的弧度,和宋清的下颌线,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我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侧影,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此时此刻显得无比惊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双胞胎?
就在这时,身后书房的门把手,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咔哒。”
声音轻得像幻觉,却在我紧绷的神经上猛地一拨!
我像触电一样,瞬间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幽暗的书房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一片死寂。
是宋清吗?他醒了?他听到了?他看到了?
我僵硬地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一动不敢动。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的布料。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穿透门板,冰冷地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