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深秋,已有几分寒意。武英殿内,炭火盆驱散着湿冷,但朱慈烺眉宇间的凝重,却比殿外的寒气更甚。他面前御案上,摊开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却指向同一问题的密报。
一份是韩赞周东厂番子刺探所得,详细列举了苏松常嘉等地一些士绅大族近期频繁密会,言辞间对朝廷“清田新政”怨声载道,甚至出现了“朱明失德,暴政虐民”等大逆不道之言。另一份是潜伏于江北的细作传回,提及多铎麾下谋士正暗中与江南某些人物接触,似有所图。还有一份,则是新任江北总兵官黄得功的紧急军报,称清军小股部队渗透活动加剧,甚至有疑似使者试图混入扬州城,目标直指城内某些与江南关系密切的商贾。
线索交织,指向一个明确的结论:江南士绅中的不满势力,正在与江北清军暗通款曲!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朱慈烺放下密报,揉了揉眉心。他推行新政,早已料到会触动利益,引来反弹,却没想到会如此迅速、如此激烈,甚至到了不惜通敌的地步。
“皇爷,这帮蠹虫,简直是丧心病狂!”韩赞周尖细的声音带着杀意,“竟敢私通虏酋,谋叛朝廷!奴婢请旨,立刻按图索骥,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史可法却持重地摇头:“陛下,韩公公,此事需慎重。东厂所获,多为风闻与间接证据,若贸然大肆抓捕,恐打草惊蛇,更可能激起江南士林更大反弹,正中清虏下怀。且名单之上,不乏在地方上有声望、有影响的世家大族,若无确凿铁证,难以服众。”
黄道周也忧心道:“是啊,陛下。新政推行,本就倚仗士绅配合。若处置不当,引发江南动荡,则前线军心、朝廷财源,皆会受严重影响。”
朱慈烺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史可法和黄道周的顾虑不无道理。江南是朝廷的财赋根本,也是人才荟萃之地,处理这里的问题,不能像处置镇江卫那样简单粗暴。
“不能大肆抓捕,但不能毫无作为。”朱慈烺眼中寒光一闪,“韩大伴,你的东厂,给朕盯死名单上跳得最凶的那几家!尤其是与江北有牵连嫌疑的!搜集铁证,但要隐秘,切勿打草惊蛇。”
“老奴明白!”韩赞周躬身领命。
“史先生,”朱慈烺看向史可法,“你是朝廷柱石,在士林中素有清望。由你出面,召集南京及周边府县有影响力的士绅耆老,举行一次‘咨政会’。名义上是听取他们对新政的意见,实则宣示朝廷决心,阐明利害,分化瓦解,稳住大多数。对那些冥顽不灵者,也是一种敲打。”
“臣遵旨。”史可法点头,这确实是个稳妥的办法。
“黄先生,”朱慈烺又对黄道周道,“清田之事,方向不变,但策略可稍作调整。对主动配合、如实申报的,可给予一定补偿或政策优惠,比如其子弟在科举、出仕方面予以适当考量。对负隅顽抗、证据确凿的,则坚决打击,抄没家产,以儆效尤!要让他们知道,顺朝廷者有利可图,逆朝廷者身死族灭!”
“陛下圣明!刚柔并济,方是正道!”黄道周表示赞同。
布置完应对之策,朱慈烺并未感到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江南士绅与皇权的矛盾,是贯穿明清两代的顽疾,绝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在推进改革与维持稳定之间,走好这根危险的钢丝。
就在这时,通政司又送来一份八百里加急,来自荆西。
朱慈烺拆开一看,是钦差和秦良玉的联名奏报:李自成及其主要部将刘宗敏、田见秀等,已正式在安庆向朝廷钦差递交请罪表文,并公告天下。其麾下八千余部众,也已初步造册完毕,正在秦良玉派出的官兵监视下,向指定的安庆附近营区开拔,等待整编。李自成本人,不日将启程前往南京,面圣请罪。
西线最大的隐患,终于即将尘埃落定。朱慈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总算是个好消息。若能顺利消化这股力量,朝廷不仅能得一助力,更能极大震慑其他观望势力。
然而,他心中也清楚,招安李自成,同样是一把双刃剑。如何安置、如何整编、如何防止其再生异心,都是极其棘手的问题。尤其是那个以勇悍暴烈着称的刘宗敏,能否甘心屈居人下?
“传旨给秦将军和钦差,”朱慈烺吩咐道,“李自成部整编,务必谨慎。可参照武英营编制,但中高级军官,必须由朝廷委派,或由秦将军麾下可靠将领担任。其部众需打散重编,严明军纪。所需粮饷,由朝廷供应,但需经监军核发。”
他要的是一支能打仗的朝廷军队,而不是一个听调不听宣的独立山头。
处理完这些军政要务,朱慈烺感到一阵疲惫。穿越至今,他几乎每天都在高压下度过,殚精竭虑,如履薄冰。他走到殿外,看着秋日高远的天空,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孤独。这偌大的帝国,亿万子民的命运,如今都系于他一人之身。无人可以倾诉,无人可以分担。
但他不能倒下。他的身后,是秦良玉、史可法、黄得功、张煌言这些忠诚的将士,是宋应星和格物院里那些充满希望的工匠,是千千万万渴望太平的百姓。
“再难,也要走下去。”朱慈烺握紧了拳头,眼中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江南的暗涌,江北的强敌,西线的归附,海上的利剑……这一切,都将在他的掌控下,被引导向一个未知,但充满希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