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燧发枪能在阴雨天成功击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般迅速传遍南京官场,又飞过长江,落入江北诸镇将帅耳中,激起了各不相同的回响。

朝堂上的争议暂歇,朱慈烺却深知这不过是表象。质疑者仍在观望,既等着看这“奇技淫巧”能否真正转化为战场实力,也等着看这位年轻太子能否驾驭愈发糜烂的局势。而真正能左右时局的力量——手握重兵的江北军阀,他们的态度,才更关键,也更叵测。

就在演示结束后的第三天傍晚,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通过韩赞周的渠道,秘密求见。

文华殿内灯火通明,朱慈烺望向被王公公引进来的人。此人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皮肤黝黑,裹着常年征战的风霜,一双眼睛却锐利有神,顾盼间自有股剽悍之气。他身着半旧不起眼的青袍,举止间却透着军旅之人的利落。

“末将高杰,参见太子殿下千岁!”来人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北地口音。

高杰!

朱慈烺眼中精光一闪。此人正是江北四镇之一——原为李自成部将、后归降大明,既以骁勇善战闻名,更以桀骜不驯、跋扈难制着称。他不在自己的防区驻守,竟敢擅离汛地,秘密潜入南京?

“高总兵请起。”朱慈烺不动声色,虚扶一下,“总兵不在徐州镇守,为何深夜至此?”

高杰站起身,毫不避讳地迎上朱慈烺审视的目光,咧嘴一笑,带着几分江湖气:“殿下明鉴!末将此来,一来是为叩见监国太子,以表忠心;二来,也是听闻殿下在南京弄出了些不得了的新家伙,心里头痒痒,想亲眼瞧瞧,开开眼界!”

他话语直白,甚至带着几分粗鲁,可偏偏是这份毫不掩饰的直接,反倒让朱慈烺心中微动。比起那些口蜜腹剑、心思绕着九转十八弯的文官,这类直来直去的武将,在某些时候,或许反倒更好打交道。

“哦?”朱慈烺眉梢微挑,“高总兵消息倒是灵通。”

“嘿嘿,”高杰搓了搓手,眼中闪着热切的光,“当兵吃粮、刀头舔血的,最上心的不就是手里家伙硬不硬嘛!听说殿下弄出了不怕风雨的火铳,还能连发?末将在北边跟闯贼、跟鞑子都实打实干过,可吃够火绳枪的亏了!若真有这等利器,末将……末将第一个求殿下给咱的兵换装!”

他这番话,半是表忠心,半是实打实对新式火器的渴望。身为一线将领,他比谁都清楚,一件可靠又高效的武器,在战场上意味着什么。

朱慈烺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答应,反而问道:“高总兵,依你之见,如今江北形势如何?若大顺军东来,可能抵挡?”

高杰脸色一正,敛去笑容,粗声回道:“殿下既问,末将便说句实话!江北四镇看着兵多将广,实则各怀心思。刘泽清那厮滑头得很,守着淮安只知捞钱;刘良佐守庐州,本事平平;黄得功算条好汉,驻节庐州,可兵力不算最强。末将驻徐州,直面中原,眼下的压力,数我最大!”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几分狠厉:“抵挡?若闯贼真倾力来攻,单靠一镇之力,谁都挡不住!除非四镇能真刀真枪联手,号令统一、粮饷也给足!可现在……”他重重哼了一声,未尽之语再明白不过——如今的南京朝廷,根本没本事把四镇捏合成一股劲。

“所以,你来看新火器,是觉得有了它,便能多几分把握?”朱慈烺追问。

“是!”高杰应答得毫不迟疑,“好兵器就是兵将的胆!若真像传闻里说的那样,士卒用着顺手,战力肯定能往上提!就算没法扭转大局,守起城池关隘,也多几分底气!殿下,”他再次抱拳,目光灼灼如炬,“末将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的大道理,但心里清楚——谁能让咱打胜仗,咱就服谁!殿下若能给咱供给新式火铳、精良铠甲,末将愿为殿下充当前驱,徐州的防务,绝不让殿下多操半分心!”

这话已说得相当露骨,近乎赤裸裸的交易。朱慈烺心中透亮,高杰此来,既是试探自己的虚实,更是来求支持、要“好处”的。高杰需要精良装备来增强实力、稳固地盘;而自己,正需要一个在江北有分量、愿在一定程度上合作的支持者。

“高总兵快人快语。”朱慈烺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新火器尚在改进,产量有限。但本王可以承诺,一旦能够稳定产出,优先供给徐州一部。不过……”他话锋微顿,目光落在高杰身上,语气多了几分郑重,“本王要的,不只是徐州防务稳固,更要你约束部众,不得像其他军镇那般纵兵劫掠、骚扰百姓。往后徐州的粮秣军需,本王会协调朝廷尽量拨付,但你这边,也得拿出实打实的战力,别让本王的支持白费。”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本王要的,不仅仅是徐州无虞。他日若需兵员调动,协同作战,高总兵当如何?”

高杰胸膛一挺,应答得毫不犹豫:“殿下放心!只要粮饷器械能跟上,殿下指向哪里,末将就带着人打到哪里!绝无半分二话!”他稍顿,又补充道,“不过,殿下也得多体谅——徐州地处要冲,天天对着敌锋,若手里没足够实力,末将也不敢轻易调动主力,免得后方空了,让人钻了空子。”

这是讨价还价,更是现实处境。朱慈烺缓缓点头,没有过分逼迫——与这些手握兵权的军阀打交道,既要抛出“粮饷器械”的胡萝卜稳住他们,也得让他们明白“守护疆土”的大义与自己这边的底线,急不来也逼不得。

“好!高总兵有此心,本王甚慰。”朱慈烺站起身,语气添了几分郑重,“火器之事,本王会亲自督促工坊,尽快拿出可用的批次;徐州急需的粮饷,本王也会着户部优先筹措一部分,先解燃眉之急。”他目光扫过高杰,缓缓补充道,“望总兵回去后,好好整军经武,约束好部众,莫负本王的期望,也莫负徐州百姓的托付。”

“末将遵命!”高杰大声应诺,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一趟,他初步达到了目的。

送走高杰,朱慈烺独自站在文华殿内,眉头未松,心情丝毫未敢放松。高杰的主动靠拢固然是桩利好,能为自己在江北争取到一个有力支点,可随之而来的新问题也如影随形:如何在扶持高杰的同时,不激化他与刘泽清、黄得功等其他三镇的矛盾,避免四镇火并?又如何通过粮饷管控、火器分批供给等手段,牵制高杰,防止他拿到装备后势力膨胀、尾大不掉?这些盘根错节的难题,每一个都棘手至极,容不得半分轻忽。

“殿下,高杰此人素有反复无常之名,其今日所言,不可尽信。”待高杰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一直沉默旁听的黄道周终于忍不住出声,语气凝重,眉宇间满是深深的忧虑,“此等武夫,向来唯利是图,今日因火器粮饷暂附殿下,他日若有更大诱惑,难保不会倒戈相向。与他为伍,不仅有失朝廷体统,更恐养虎为患,日后难以制衡啊!”

“黄先生的顾虑,本王何尝不明白。”朱慈烺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现实的无奈,“可如今是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法。江北诸镇割据已成事实,若一味强硬抵触、不肯笼络利用,难道要逼他们彻底倒向流寇,或是转头投靠东虏吗?”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外沉沉夜色,语气多了几分笃定:“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高杰——稳住他,就是守住徐州这道门户,挡住中原方向的威胁。至于日后他是否会生异心、是否难以制衡……”朱慈烺眼底闪过一丝锐光,“待本王的新军练成、火器产能跟上,自有分晓。”

朱慈烺话语里对武力的倚重,以及隐隐偏离传统“恩威并施、以德驭下”之道的倾向,让黄道周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沉了几分。他张了张嘴,本想再劝几句“固本培元、以礼治军”的道理,可抬眼望见太子侧脸那掩不住的疲惫,以及眼底深植的坚定,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行事已越来越不循常理,也越来越难以用朝堂旧有的规矩去揣度了。

高杰秘密来访的余波尚未平息,格物院那边却先传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好消息。 在宋应星与赵匠头的带领下,工匠们日夜不休地钻研攻关,终于让燧发枪的哑火率有了显着下降——尽管距离完全可靠的战场标准仍有差距,但这一成果已足够证明此前的改进方向完全正确。 与此同时,格物院通过反复试验不同成分的耐火泥配方,也成功让冶铁高炉的持续运转时间有所延长,间接提升了生铁产量,为后续打造火器、铠甲提供了更坚实的原料基础。

这些进步虽微小,在眼下的困境里却弥足珍贵。朱慈烺特地亲自去了一趟格物院,亲眼查看了改进后的燧发枪试射与高炉运转情况,当场对宋应星、赵匠头及一众工匠的辛苦付出给予了肯定,还特意叮嘱:“每一次改进、每一组配方都要仔细记录数据,哪怕是失败的经验也要总结归档——这些积累,才是往后造出更精良器械的根基。”

然而,北方持续的坏消息,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南京上空,催促着他必须更快,更快!

高杰离开南京不过数日,一封来自凤阳总督马士英的紧急奏报,便再次将短暂的平静击碎。 奏报中称,潜入河南境内的闯军偏师近来活动愈发猖獗,已有多股哨探越过边界,出现在凤阳府辖区内。虽暂未发起大举进犯,但边境的威胁正与日俱增,防务压力陡升。 除此之外,马士英在奏报中再次强烈要求南京朝廷火速增派援兵、拨付粮饷,言辞间已难掩此前的隐忍,带上了几分明显的不满与催促之意,隐隐透着“若再不支援,凤阳恐难支撑”的焦虑。

朝堂上,刚刚平息的勤王之争,似乎又有复燃的迹象。

朱慈烺清楚,眼下的局势容不得拖延——他必须尽快拿出明确姿态:既要安抚马士英驻守的凤阳,避免其因孤立无援而生出二心;也要向天下证明南京朝廷并非坐视危局、无所作为;更关键的是,绝不能过度消耗自己正艰难积累的这点本钱——无论是新军、粮饷,还是刚有眉目的火器产能,都经不起无谓损耗。

思虑既定,他立刻传召两人:一是以忠直干练着称、在朝堂与军中皆有威望的史可法,二是熟悉内廷事务、能协调各方资源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韩赞周。

“马士英的奏报,二位都看了。”朱慈烺开门见山,“凤阳不能不救,但如何救,需有策略。”

史可法手指轻叩案几,沉吟着开口:“殿下,依臣之见,眼下最稳妥的法子,是命离凤阳最近的刘良佐部,从庐州抽调三千兵力前往边境协防——既不用大调镇,也能快速增强凤阳防务。” 他顿了顿,补充道:“粮饷方面,可从南京内库暂拨两万两白银、五千石粮草,先行解送凤阳应急。如此一来,既回应了马士英的请求,安抚了地方,又不会过度损耗朝廷仅存的储备,算是折中可行之策。”

“刘良佐未必肯尽心效力。”韩赞周尖细的嗓音响起,“依老奴之见,不如以监国太子名义颁布赏格,激励凤阳当地官绅募勇自守,朝廷则予以承认并支援部分军械。”

两人意见相左,代表了文官和内廷不同的思路。

朱慈烺听着,心中已有计较。他看向史可法:“史尚书,便从刘良佐麾下调三千人马,移防凤阳附近以为声援。粮饷由南京拨付一部分,不足之数,令凤阳地方自筹即可。”

他又看向韩赞周:“韩公公,赏格之事可即刻办理。着兵部拟定章程,凡能募勇守土、击退流寇者,按功行赏,或授官职,或免粮税。”

这是一种折中且成本相对可控的方案。既做出了反应,又没有动用核心力量,同时试图调动地方积极性。

“另外,”朱慈烺最后补充道,目光扫过二人,“以本王名义草拟一份檄文,通告江北诸镇及天下州县!言明闯逆僭号之罪,昭示本王监国南京、重整山河之志!令各方忠义之士固守待援、积蓄力量,以待王师北定!”

他要开始争夺话语权,要告诉天下人,大明,还没有完!还有一个法统所在,在南京!

史可法和韩赞周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太子此举,是要正式举起大旗,与北方的“大顺”分庭抗礼了。

“臣(老奴)遵旨!”

命令下达,檄文飞传。南京这台沉寂已久的机器,在朱慈烺的强力驱动下,开始发出艰涩而缓慢的运转声。

而朱慈烺自身,则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格物院与新军的雏形构建中。他深知,无论是安抚军阀,还是发布檄文,最终所依,仍是实实在在的力量。

他立在文华殿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越过长江,越过淮河,似已望见那片广袤混乱的北方大地,望见破败道观里奄奄一息的孙传庭,也望见西安城中刚登基、志得意满的李自成。

时间,依然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在问这沉默的宫殿:

“孙传庭……你一定要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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