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早已停歇,可空气依旧沉得发潮,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棉布,压在古城每一条巷道上。
西槐巷的废墟不再是死地,它活了——幽蓝的花从断墙里钻出,顺着锈线攀爬,在砖缝中开出一片片微光涟漪般的花海。
孟雁子站在朱雀社区“回声站”的地图前,指尖还残留着血痕。
七天了。
她每天割破指尖,将血滴在城市手绘图的三个坐标点上:西槐巷、回民街、朱雀门。
青筋锈线如活物般延伸,沿着地下管网、树根、排水沟,悄然织入这座城的血脉。
昨夜,三处记忆淤积点终于贯通,整座老城区的地脉微微震颤,仿佛沉睡百年的呼吸重新启动。
可此刻,她怔住了。
眼前这张图,她画过无数次,熟悉得如同掌纹。
可当目光落在角落署名处那个“孟雁子”时,心口却猛地一空。
她不认识这三个字。
不是忘了,是彻底陌生。
就像看见别人的名字写在自己的作业本上,荒谬又冰冷。
她翻出档案柜最底层的登记册,一页页翻找。
她的工牌、居民联名信、防疫记录表……所有文件上的签名都一模一样,笔迹流畅,结构清晰——可她看得头皮发麻。
这不是我写的。
她下意识卷起袖子,手腕上的青金锈线已蜿蜒至颈侧,末端分出三支藤蔓,如冠冕般悬浮于肩头,随呼吸轻轻摆动。
它们不痛,也不痒,反而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牵引力,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又像是在代替她记住一切。
门被轻轻推开。
阿根拄着拐杖走进来,枯瘦的手扶在门框上,目光落在她颈边那圈幽光流转的藤蔓上,久久未语。
“你快不是你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风穿过枯井,“但城,快要醒了。”
雁子转头看他,眼神空茫:“我是谁?”
阿根没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拐杖,在地面轻点三下,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节拍。
然后,他低声念道:
“织春者,无名而生,以血为壤,以忘为种。花开之日,城得新生。”
每一个字都像钉进地面的铁桩,沉重而不可违逆。
雁子没再问。
她只是静静站着,任由那三支藤蔓在风中微颤,仿佛回应着整座古城尚未苏醒的记忆。
与此同时,西槐巷外,老铲背着一壶陶罐装的安梦茶,领着一群老人举灯巡夜。
他们手持纸灯笼,光晕昏黄,照见墙上新贴的告示:“护花巡更队,值勤至天明。”有人笑他是疯子,“从前拿着检测仪说这是病态心理投射,现在倒成了最上心的守护人?”
老铲不答。
他只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照片——儿子小时候抱着小狗咧嘴笑的模样,背面一行稚嫩笔迹:“爸,我想回家。”
他摩挲着那几个字,低声道:“若痛苦能开花,能让别人梦见想见的人……那我这一辈子,也不是白忍的。”
话音落时,一朵蓝花正从他鞋底裂缝中悄然绽放。
而在南门外,大织与小芽蹲在老槐树根旁,小心翼翼将一根细如发丝的青金导线埋入土中。
这是他们第七次尝试将锈线网络接入市政绿化系统。
“数据同步率98.7%。”小芽盯着平板屏幕,声音发抖,“它……在主动连接城市的根系。”
深夜,无人察觉之际,那株百年槐树的根部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朵蓝花无声绽放。
花瓣随风飘散,掠过几户人家窗台。
翌日清晨,三位居民不约而同报案:“警察同志,我梦见一个穿红裙的女人,在城墙底下写字……她说‘记得我吗’?”
消息传到小春耳中,她没有惊讶。
她只是默默收集每一朵飘落的蓝花,碾碎、调香、封蜡,制成一百零八支“归忆香”。
花归大地仪式那晚,护城河边百灯齐燃,香烟袅袅升腾。
就在第一缕青烟触碰夜空的刹那——
整座古城钟声齐鸣。
七响,悠远苍凉,自大小寺庙、钟楼、城墙了望台同时响起,毫无预兆,亦无指挥。
人们驻足抬头,心跳骤停。
那不是人为敲响的节奏,更像是大地本身,在回应某种久违的呼唤。
雁子也听见了。
她不知为何,忽然走上楼梯,推开办公室天台的门。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淡淡的花香。
她一步步走向城墙方向,脚步缓慢却坚定,仿佛被什么牵引着。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记得名字,也不记得为何要流血、要记录、要让花盛开。
但她知道,该去哪里。
风中有种熟悉的空荡,像少了一块拼图,又像等一个人归来。
她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站在那处曾看过无数日落的地方。
伸手进口袋,指尖触到一支旧笔——金属外壳冰凉,笔帽上有道细小划痕。
她把它掏出来,握在掌心。
风吹动她颈边的藤蔓,轻轻摇曳,如无声低语。
第333章 我快忘了我是谁,但花记得(续)
风在城墙上拐了个弯,卷起她发尾的碎发,像多年前那只总爱撩拨她情绪的手。
孟雁子站在朱雀门段最熟悉的那一截石栏前,脚底是千百年来被脚步磨出凹痕的青砖,头顶是被夜云撕开一道口子的天幕,星光稀薄,却照得见她颈边那三支藤蔓幽光流转。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走上这里。
记忆像被雨水泡烂的纸页,字迹晕染、层层剥离。
她甚至想不起“孟雁子”这三个字该怎么写——可她的身体记得。
腿知道该往哪走,手知道要摸哪个口袋,心知道……这风里少了一点什么。
指尖触到那支旧笔时,一种近乎痉挛的熟悉感窜上脊椎。
金属外壳冰凉,划痕的位置正好卡在拇指关节。
她没思考,只是抬手,任笔尖划过石栏。
“未温。”
两字落成的瞬间,腕间锈线骤然震颤!
青金丝如活蛇般射出,缠住笔身,顺着笔画蔓延,在空中织出一张细密的光网。
那些线条不再沉默——它们开始闪回。
一段是终南山巅,她摔了登山杖怒吼:“你答应过陪我去南五台!”
一段是他俯身调酒,指尖微颤,杯中液体泛起橙红涟漪,“这是‘开心’,为你调的。”
一段是暴雨夜,她在社区站等他接电话,手机屏幕亮了七次,他一次都没回。
还有一段,模糊而滚烫——他们在回民街巷口拥吻,身后灯笼摇晃,他的唇比酒还烫。
画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仿佛整座城市的记忆都在反刍他们的过往。
青金丝交织升腾,竟在城墙上方撑开一片穹顶——蓝花一朵接一朵绽开,花瓣轻颤,脉络中流淌着微光,如同呼吸。
整段城墙,成了他们爱情的墓碑与神殿。
雁子仰头望着这片由记忆催生的花海,嘴角忽然扬起一丝极轻的笑。
她伸手,指尖拂过一朵低垂的蓝花,露珠滚落掌心,凉得像某年冬天他说“我错了”的语气。
“我不记得了……”她喃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它们记得。”
话音落下,藤蔓缓缓收回,缠绕回她手腕,最终隐入皮肤之下。
她身子一软,靠在石栏上,眼神渐空,像是灵魂已被抽离大半。
片刻后,她转身下城,步伐迟缓,却依旧稳得惊人——仿佛身体还在替她完成某种未尽的使命。
当晚,李咖啡从梦中惊醒。
梦里他走入一片无边蓝花海,中央站着一个身影,看不清脸,唯有手中藤蔓如星河流转。
她递来一杯无形的酒,气息温热地拂过耳际:
“这杯,叫‘我来暖着’。”
他猛地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窗台上那朵不知何时悄然生长的蓝花,此刻已枯成灰白,蜷缩如死蝶。
可当他拿起床头那只从未倒空的酒杯——
杯底,第三滴“心露”,正缓缓凝聚,晶莹剔透,带着一丝血色微光。
他盯着那滴露,忽然明白了什么。
起身穿衣,取杯出门。夜风穿巷,直指城南无字碑方向。
而在“回声站”深处,雁子倒在值班椅上,早已昏睡。
她掌心的锈线尽数消退,只余一粒青金种籽,静静嵌在皮肤之下,微弱搏动,宛如心跳。
风从窗口掠入,卷起桌上半张未写完的信纸。
一片梧桐叶轻轻覆上纸面,墨香氤氲,遮住了最后一行字:
“有人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