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的光纹还在晃,像撒了把碎金在积水上。
雁子靠墙滑坐下去,脊背蹭过青砖墙时带落半片苔藓,绿汁在她蓝布衫上洇出个模糊的圆。
她的睫毛抖得像被风吹乱的草,盯着自己手腕内侧那行晕开的字——心跳同频处,即是家,喉间反复滚出几个字:72拍......72拍......
李咖啡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石子硌得生疼。
他攥住她手腕,掌心贴着那行墨迹,脉搏细若游丝,跳得比檐角铜铃还轻。燕子?他喊她名字时尾音发颤,像从前调错酒时碰翻的玻璃杯,你数什么?
她的记忆系统在自噬。阿盾的声音从身后劈开晨雾。
这位总把碎发别在耳后的心理专家此刻半蹲着,便携脑波仪的蓝光映得她眼尾发青,过目不忘不是存硬盘,是拿神经当刻刀。
现在锈斑在啃食存储区,她在用记忆对抗遗忘,结果连自己都烧进去了。
李咖啡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三天前雁子翻旧笔记本时的笑,说要把李咖啡迟到17次的记录全烧了——原来那不是告别,是预兆。
井台边老泉的咳嗽声突然炸响,像块石头砸进他混沌的脑子。明代暗渠连七口老井。老人昨天蹲在酒馆后巷说的话突然撞进他耳膜,酒脉所至,皆可共鸣。
雁子,抓紧我。他突然抱起她往巷口跑,晨雾被撞得四下飞散。
雁子的头磕在他肩上,发梢扫过他下巴,带着股熟悉的皂角香——是社区活动时她亲手调的手工皂,说要给独居老人当节日礼。
北巷古井的青石门楣已经在望,老泉佝偻的身影立在井边,像尊古旧的石像。
开阀。李咖啡喘着气,额角的汗滴进衣领。
老泉没说话,枯树枝似的手指扣住井边铜环,逆时针转了三圈。
井下传来闷响,李咖啡凑近井口,看见暗绿色的水纹里浮起几缕琥珀色——是昨夜他为救雁子调的终焉酒,混着龙舌兰、苦艾和半瓶珍藏的桂花蜜,本以为喝下去就散了,原来顺着水脉回流到了井里。
阿光!他喊得破了音。
扛着投影灯的姑娘从巷口冲过来,三脚架支得歪歪扭扭,镜头却精准对准井水。
光纹漫上斑驳的砖墙时,李咖啡的呼吸陡然一滞——画面里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蹲在医院走廊数药瓶标签,玻璃纸在她指尖沙沙响;是穿红马甲的社区工作者,趴在堆满档案的桌上打盹,鼻尖沾着蓝墨水;是初遇那天,她站在城墙上被风掀起衣角,他递过去的马克杯腾着热气,杯壁上凝的水珠正顺着她指缝往下淌......
这不是回忆。阿盾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是她生命的底层代码。
那些被她刻进骨头里的温柔,正在找回家的路。
李咖啡的喉结动了动。
他摸出怀里的祖传铜壶,壶身还带着体温——是奶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酒要顺着心跳调,才烫心。
井水漫过他手腕时,他忽然触到一丝极淡的震颤,像有人隔着水脉轻轻碰了碰他指尖。
是雁子的心跳?
还是那些被她记住的、无数个陌生人的心跳?
他闭了眼。
手腕在井水里划圈,一下,两下......数到第三十六下时,铜壶里的酒液突然腾起甜香——不是精准的情绪特调,是蜂蜡融在热糖里的暖,是晒过太阳的棉被味,是城墙根下糖画摊的焦甜。
风卷着香气扑进巷子里,张奶奶家的窗开了,端着搪瓷杯的老人啜了口井水,突然捂住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杯沿:我想起我家狗蛋了......他小时候总偷喝我泡的桂花蜜......
穿背带裤的小娃娃拽着妈妈裙角,手指戳向墙影:妈妈你看!
那个姐姐在发光!墙上的光纹里,雁子正蹲在社区花园给流浪猫喂罐头,小猫蹭她手背的动作慢得像慢镜头。
李咖啡低头,怀里的人睫毛忽然颤了颤。
原来......记不住才是开始。雁子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落在他颈窝里。
她抬起手,在空气里虚写了个字——那是她妈妈的名字,刻在城墙上的名字,是她小时候趴在窗台上看妈妈写了千百遍的名字。
李咖啡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震得她掌心发麻:你写的,我都收着。雁子的手指在他心口轻轻蜷起,像只归巢的鸟。
阿盾的脑波仪突然了一声,他抬头,见屏幕上的红线不再断崖式下跌,反而微微往上翘了个尖儿。
第一缕阳光正照进井口。
水面浮起一圈金纹,从中心往四周荡,像有人隔着千年暗渠,轻轻应了声。
咖啡。雁子又开口,气息比刚才稳了些,我好像......听见我妈在笑。
李咖啡低头,见她眼尾还挂着泪,却弯成了月牙。
他伸手去擦,指腹碰到她发烫的脸颊,忽然想起三天前她撕笔记本时说的话:我记住所有,是因为曾那么怕失去你。现在他终于懂了——有些记忆,本就该像酒,要倒进风里,流进井里,漫进每个人的日子里,才不会变成困住彼此的锁。
老泉不知何时退到了巷口,背着手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些。
阿光在收投影灯,镜头上沾了片梧桐叶,她吹了吹,叶尖的水珠落进积水里,荡开的涟漪和记忆星河的光纹融成一片。
明天开始,阿盾合上脑波仪,需要系统的认知重构训练。她看了眼李咖啡,又补了句,最好有人陪她做冥想。
李咖啡没接话。
他抱着雁子往酒馆走,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青石板路被晒得暖融融的。
雁子的头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匀了。
路过社区活动室时,他瞥见窗台上摆着盆新换的绿萝,叶片上还挂着水珠——是雁子前天说要给独居王爷爷换的,后来忙着救记忆,忘了。
七日后的晨光里,朱雀社区活动室的百叶窗漏进几缕光。
雁子坐在草编冥想垫上,面前摆着杯温咖啡,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她指缝往下淌。
门被推开时,她抬头,看见阿滤抱着一摞脑波图走进来,发梢沾着晨露,像缀了串碎钻。
今天,阿滤把图册摊开,我们试试找......心跳的锚点。